我的运河我的歌丨征文展览之三:胡嫂和民工的故事
胡嫂和民工的故事
谭学奇
1975年深秋,南县大地被开挖南茅运河的号角唤醒。为彻底解决育乐垸27万亩农田旱涝问题,打通南县水运大动脉,八万民工齐上阵。
挡水围堰合拢 易晖摄
在南茅运河建设中,有上了光荣榜的英模,更有无数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他们用汗水浇筑了这条“母亲河”。
老谢便是亲历者之一。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在茶桌间,娓娓道来那段被时光尘封的往事——
那年秋末的一个清早,我们新安公社华美大队一队的20多个青壮年劳动力,挑着铺盖,踩着寒露向运河工地进发。下午五点抵达工地,队上先遣的炊事员给我们做好了饭菜。
饭后,队长给大家安排了住宿。我和我弟弟,还有华林,双雪松入住的是一位女房东家。
刚到住处,就看到女主人在外面迎接我们。她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小巧,剪着齐耳短发,满面带笑。她男人姓胡,人们称她为胡嫂。
房东有三间屋,稻草盖顶,土砖做墙。东边的土墙上,有石灰水写的“农业学大寨”。堂屋的地面是三合土捶实的,见不到杂物垃圾,蛮干净。
女主人安排我们在堂屋的上首开了地铺。堂屋的西侧是她们一家人的睡房,堂屋的东侧是灶屋。到底与茅草街老镇相邻,那里用上了电灯,而我们家里还在用煤油灯。
第二天晚上,我们从工地回到胡婶家。进屋就见一张田心木桌子摆在堂屋中央,桌子上面泡有五杯细茶,几把杨木椅围在桌子四周。
“你们开运河辛苦!喝杯热茶。”胡婶走过来说。随后在攀谈中得知,她男人在公社水机站上班,这开运河了,很忙,难得回家一趟。女儿在大队办的工厂上班,大儿子在县城读高中,家里就她带着十二岁的小儿子小波。接着她又询问我们的家庭情况,对我的弟弟南洲、华林、双雪松三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哥说:
“你们的身体是才出力的时期,担土不要担得过猛,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那晚也是在闲聊时,她委婉地提出了三个不要:一是不要用漱口杯直接从缸里舀水,要使用竹端子(舀水工具)打水;二是不要随地吐痰;三是不要到她的床上坐。
聊完天后,她让我们早点休息,就去自己房间了。我们到地铺上坐下,想着胡婶的要求,睡意全无,觉得她提得对。一致认为,她是个直性子,有话就讲,又是个爱卫生的人。我们的粗俗习惯,其实是生活陋习。几个人达成共识:按胡嫂提的做。
胡婶对我们的表现很满意,对我们也更加关心了。
那天傍晚收工,看到胡婶在热气腾腾的灶屋里向我们微笑着招呼。大铁锅里烧了一锅热水。
后来,她有空的时候,就派小波出门打望,小波远远地看到我们时,连忙回屋告诉胡嫂,她就把热水舀到木桶,一字排开放在堂屋,杨木椅摆在热水桶的后面。
“不能这样啊,胡嫂,我们承受不起呢。”
她微微一笑,说是“举手之劳”。
开河的那些日子,我们刚换下衣服。不容分说,胡婶统统收了去洗。她说:“你们节省点力气,好开运河。”
胡婶对我们太体贴了,我有点过意不去。有次清晨,我到厨房拿了木桶准备担水,哪知胡婶听到了动静,马上起床拦住我,抢过了竹扁担与水桶。“你们休息好,才有精力开运河。”
随着冬的加深,天气日渐寒冷。11月下旬的1天,凛冽的北风“呜呜”尖叫,工地上的彩旗“扑扑”乱晃,天空如一口铁锅倒悬,阴沉沉的,不久开始下起了细雨加毛毛雪。
指挥部的部署是开通运河迎春节,平均每个工挑六立方土,所以对这小雨小雪根本没放在眼里。雨雪较劲一样也不停。到傍晚,我们的手冻得通红,嘴唇发乌,衣服逐渐湿透,冰冷地贴在身上。
我们疲倦地回胡婶家。突然看到了火光,胡婶在堂屋火盆里点燃了棉杆和竹枝,烧起大火等我们:
“快进来,快烤火,快用热水,快换衣服,小心感冒。”她说得很急促,担忧写在脸上。
她为我们添柴忙碌,火焰燃得高高的。竹节烧得噼啪响。我们换好干衣,喝了热水,围着火盆惬意地烤着,一身舒坦。
或许是因为我体质差弱,重感冒了。我实在坚持不住,卧床两天。
胡婶生怕我有闪失,请来赤脚医生为我诊治。她出工前,轻步到我铺边,从灶房拿来热水瓶,把医生开的药丸放在水杯旁,看着我吃下药才离开。
“婶,您比我娘都要好!”我不由自已地说出了这句话。
感冒快好了,但我胃口差,这天胡婶的媠爷来她家看望,她用面条做招待,要我同吃。两碗喷香的白面条,上面浮着亮晶晶的油珠和青翠的葱花,我一看就来了食欲。胡婶一碗给她媠爷,一碗给我。我看给我的这一碗堆得高一点,我用筷子轻轻一拨,发现面条下埋着两颗荷包蛋。我趁她媠爷还未坐下,便换过了他那碗面。
这一动作被胡婶看到,她快步走过来,把两碗面又调换了。说:“快快好起来,运河在等你去呢!”
那天,我吃到了两颗不同寻常的荷包蛋!
从那冬的第一场雪起,胡婶家里燃起了煤火。晚上,她们一家人围炉烤火。她的女儿文文静静,小波同我们话多,好问又好动,缠着华林给他讲寓言故事。胡婶叫我们过去一同烤火。我们觉得使不得:身上汗臭、烟气还有泥巴。我们做做样子,领受了他们一家的好意,用手探了一下火,就一齐钻到地铺上的棉被里去了。谁也想不到,胡婶第二天为我们准备了一个新的火炉。
每晚待我们睡去,胡婶把我们的湿的袜子集中铺放在炉子上,利用残火烤干。
我早晨穿上干燥的袜子,有一股暖意涌上身,心里盛满了感激。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虽然太阳冷得发白,却给冬天带来了一丝温暖。在人来人往中,我看到胡婶了,她挑着担,小波提着热水瓶。我们放下工具,迅速迎上去。担子一头装着开水,一头放着瓷碗。胡婶说:“送点茶水。”
这不是普通的茶,而是那个年代乡下招待宾客亲友的茶——芝麻黄豆姜茶。
元旦节到了,双雪松被评为运河建设劳动模范,工地广播还多次表扬他。胡婶不仅知道雪松得此荣誉,还晓得腊月初六是双雪松的生日。初六早晨,她对我们说,晚上她做饭菜,为雪松庆祝生日和荣誉。
那晚,胡婶做了10个菜,准备了两瓶千山红农场出产的红葡萄酒。我们畅快痛饮。胡婶抿了一口,她讲的话哟,句句热和着我们的心:“你们啦,个个都是好样的。在婶家里,就当是自己的家吧。”
双雪松激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自己很少过生日,而今年满二十岁,胡婶却搞得很隆重。雪松双手端起杯,哽咽着说:“婶!感谢您……”
腊月上旬,南茅运河主体工程即将完工,各公社开始回撤。我们几个也准备要同胡婶一家告别。
我们用半天时间为胡婶家里搞了个大扫除,还给菜园施肥,修理了篱笆,平整了屋坪。胡婶不让我们干,但我们根本不听。
腊月十二,是同胡婶辞行的日子。我们早上5点钟要出发,她三点起来,为我们做了满满一桌饭菜,我们却只吃了一点点,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
小波也早早起来,帮着端碗摆筷。他按妈妈的吩咐,塞给我们每人一个小包,里面是两个茶叶蛋,一袋香喷喷的炒米。
“要走10个小时呢,饿了就吃点东西,加点力气。”胡婶说。
我们点点头,答应了。胡婶走近我们,挨个握住我们的手,那一刻,我们仿佛就像她的儿女要远行一样。
在路的拐弯处,我们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看向胡婶家:那茅草房子堂屋的门口,在电力不足而显得有些昏暗的灯光下,胡婶与小波还在望着我们……
回忆往事,老谢眼里蓄满了泪水,胡婶是把我们当亲人啊。
胡婶,本名戴碧群,当年家住南县茅草街镇茅草街大队第四生产队,丈夫胡光毅,时任南县厂窖公社水机站副站长,小波,大名胡小波,成年后曾任南县茅草街船闸管理所所长。
胡婶于2024年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88岁的胡婶 家人提供
我想,在那个年代。那些岁月,在运河建设中,该有多少故事让人回忆起来仍然温暖而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