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 俊 青

    父亲来到我家已整整21年了，然而在起初的十几年里，我对他并不太了解。我不知道他爱看报，也不知道他爱下象棋，更不知道他特别爱喝酒——他是我的继父。
〓〓在我13岁以前，也就是在我亲生父亲去世以前，我本来就对“父亲”这两个字理解十分模糊。在那些年里，偶尔见到长期在外流浪的父亲，我总感到特别陌生。所以，当继父来到我家时，我并没什么感觉，我只知道家里终于有劳力耕种田地了，我又可以读书了。
〓〓我真正了解父亲，是在最近的十年里。父亲并不是南县人，他出生于四川。当初因家贫流落到了湖南，最后在南县的乡村扎下了根。听说他在这里结过婚，但妻子因生孩子难产而丢了性命，孩子也未保住。而在我家，母亲带着五个子女苦苦挣扎了十几年，到后来日子几乎熬不下去了。父亲去世后，有人便牵线搭桥，于是继父“嫁”到了我家。继父比母亲要小好几岁，来我家之前，有好心人劝他：你最好娶个没有子女或子女少且能生育的年轻女人。这有五个子女的家庭负担太重，你去了还不要做牛做马？把他们养大了，他们还不一定会认你，没准会把你赶出门。到那时，你年老体衰，又没有亲生子女，靠谁去？继父当时不以为然：我到他们家去过，那几个孩子都很懂事，不像是会忘恩负义的人。况且他们家实在太困难了，就算我去帮帮他们也好。那样热闹的家庭我也很羡慕呢。
〓〓继父“嫁”过来时，我家已是米尽坛空，我母亲还在四处讲好话借钱，想让我们不致因欠学费而辍学，但一无所获。而继父带了丰厚的“嫁妆”：一千多元现金，几千斤稻谷，一头肥猪，两车杉木……他还把自己的房子拆掉了，带来了他所有的家当。
    继父来了之后，家里的欠债还清了，我们又能顺利地念书了，哥哥也学木工去了。因开支太大，继父带来的钱粮没多久便“烟消云散”了。父亲以前每年都订了报纸，还常常下象棋，每餐还要喝上几两白酒。到了我家之后，哪还有钱订报买酒，哪还有时间下象棋呢？他把这些爱好都戒了，和母亲一道拼命地劳作，稍有空闲也不休息，常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卖些小商品，挣几个钱补贴家用。就这样，我得以念完了初中、高中和大学。继父来我家之后，因我一直寄住在学校，对家中的事了解并不多，对他的了解更少。现在记得最为清楚的是，父亲经常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到学校给我送钱粮，送衣物。如今每每想起那场景，我总有一种心酸得欲流泪的感觉。我参加工作后，回家的次数不多。印象中，父亲总是沉默寡言，在家里我们也很少交流。母亲脾气大，日子过得不顺时，常向他发火，他也是少言语，只是默默地劳作。
〓〓后来，有次发了工资和奖金，共有一千多元——我第一次领到这么多钱，决定好好地慰劳一下辛苦了大半生的父母。我买了不少东西，还特地买了一对南洲大曲，高高兴兴回了家。吃饭时，我给家里每人都倒了一杯酒，因没见父亲喝过酒，便对他说：“您老人家再不能喝，也得干了这一杯。”父亲显得十分兴奋，两眼发光，端起酒杯就先喝了一口，然后抿了抿嘴唇，非常惬意地叹道：“好酒，好酒！很长时间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我这才知道父亲以前很喜欢喝酒，而且每餐必喝。
〓〓于是，我常给些钱让他自己去买酒。但他舍不得买好一些的酒，而是买那些用塑料瓶装的白酒。他说：“这些酒味道虽不怎么样，但在农村，喝好酒划不来，过过酒瘾就够了。过年过节，再去买南洲大曲尽尽兴。”我便劝道：“普通的南洲大曲也不贵，下次我给你多买几对。”父亲却坚决不同意。然而，时过不久，父亲为喝酒差点出了大事。家里当时没酒了，母亲用一个塑料酒瓶买了半斤酒精，准备用来煮火锅。父亲酒瘾来了，把它当白酒喝了大半，结果酒精中毒，送到医院住了三天。
〓〓我为自己没尽力而后悔不已，随后便买回一件南洲大曲。父亲先是舍不得喝，百般劝说下，他终于开了一瓶，接着两瓶、三瓶……美酒的无穷诱惑力，他再也抵挡不住了。
〓〓其实，父亲的酒量并不大，一次超过三两便昏昏欲睡。但他喝酒有一个原则：每餐只喝二两。他有一句名言：每餐二两，神清气爽。他常劝我：你看你一喝就是七、八两甚至一斤多，多伤神。你酒量稍大，但喝半斤就够了嘛，好酒也不可多喝，多喝是斗酒、赌酒。我这喝的是养生酒，是品酒。酒不品不出味，品酒才是喝酒的最高境界。
〓〓父亲对喝酒很有研究，他讲究的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意境，是“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意境，这是我们许多饮酒者难以做到的。他尤其对本地产的南洲大曲情有独钟，他对我说：能每餐喝上二两南洲大曲，我这一生也值了。
〓〓于是我想，为了这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家而勤勤恳恳操劳半生的父亲，这个愿望我应该是能满足他的。望着他在餐桌上一边浅盏低酌，一边回味昔日的人事风华，艰辛也罢，酸楚也罢，痛快也罢，甜蜜也罢，人生的万般滋味应该都在这二两美酒中融为极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