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洲 || 桃江 高汉武

发布时间:2024-12-27 08:40 信息来源:南县人民政府 作者: 高汉武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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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河之洲

  ○ 高汉武

  牛是从汉寿酉港那边过来的。

  酉港与厂窖一衣带水,据传80来年前的厂窖惨案,就祸起湘北方言里,“酉”和“游”不分。当时,本应撤退到南县“游港”的国民党第73军,误将指令听为“酉港”,集聚于厂窖,西渡汉寿,结果在遭致围堵,致3万多中国军民惨遭屠杀。

  “是的,那边就是酉港”。守洲人说。

  “牛从那边过来,黑乎乎近百头,来抢食洲上三月里新生的嫩草”。两万多亩的天星洲,是植物盛地,是动物天堂,也是八百里洞庭的大牧场。但是,“不行呀,看护好这洲,这园子,是我们守洲人的责任,我们便去赶,去捉,将牛的主人也请来了局里”。“牛老板很不屑,问,叫我干什么呀?我们说,牛破坏了湿地植被,树木,还有一些科研设施。牛老板又说,那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破坏的,是牛踩坏的,你们去找牛。”

  人类的逻辑、伪逻辑、反逻辑,使世界诡异和无奈。

  这一点,大自然和我们完全不同。

  很多很多年前,没法说出具体时间,大抵是八百里洞庭形成之后吧,有了今天的天星洲。史载,中生代晚期的燕山运动,奠定了洞庭湖盆地的基本格局。唐宋时期,荆江北岸“云梦泽”消亡,洞庭湖进一步扩大。后来,面向洞庭的多个江口出现,又传明嘉靖帝为护他老家长江北岸钟祥的风水宝地,固长江北岸而开南口,长江水携大量泥沙倾泻而至,外加湘资沅醴四水泥沙,导致湖面萎缩,逐渐形成陆地,有了1895年设置的“南洲直隶厅”,1913年改名“南洲县”,次年更名“南县”。在南县的西边,就在这大自然对人类的闪挪腾让或对抗与牵手之中,日复一日,沧海桑田,天星洲就这样形成了。如此水到“洲”成,如此顺理成章。

  亦如,现在我们一行人的眼前,芦花白茫茫如霞如雪如所有洁白美好的事物,飘浮这河之洲。一声声鸟鸣如一粒粒秋阳又如一颗颗春雨,吟唱在我们的耳畔。

  一行人边看边聊,走进天星洲更深处。

  大概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原来用来生火、烧瓦、烧砖、打芦席的“芦柴”,因为能造纸,成了金柴银柴。盛产芦苇的湖洲,人们蜂拥而至。相邻区县的沅江漉湖、本县域的舵杆洲等一个个湖洲上,每入初冬,就棚户林立,炊烟四起,本地劳动力,外加来自湘西、贵州、四川、云南等地的以万计的“苇客”,手持长镰,前来收割芦苇,前来“淘金”。除了“苇客”,此时的湖洲,收购芦苇的、做小买卖的、驾船的、还有给离家在外的苇客解渴也给自己一家解决生计的女子们,也集聚于此,一时满洲荤荤素素,活色生香。早于1966年就已成立的天星洲芦苇场,更是红火。守洲人说,“大概也是这时候,我们就在天星洲划地为基建房,耕种劳作,成了这里的住客。”

  “几十年的后来,天星洲似乎更‘火’了,”守洲人回忆着,“有大老板在这里围矮围、搞养殖,进行商业开发。”

  “2018年上半年,天星洲上三四米高的矮围,长达3.2万米,有渔池58个。”

  同行的另一位提供一组真实数据,佐证了守洲人的话。

  人类划向大自然的刀刃,大自然终究会以它的方式划回来。

  到有一天,人们发现,湖洲已伤痕累累。不只有湖洲,湖洲四面清亮亮的湖水,也黑了,浑浊了。

  “制浆、造纸害的。污水直接往湖里灌,嫣然不黑臭?”

  一声长长的鸟鸣打断了守洲人的回忆,也叫住了我们的脚步。

  随后,就在这一声长鸣还在低飞在路途中,“叽叽叽”“喳喳喳”“咕咕咕”……

  一群鸟鸣跟了上来,然后四面都是鸟的和声。我们左顾右看,只见不同肤色的鸟鸣,苇尖上挂着一串,道旁的水杉上,晃着一串,湖面上漂着一串又一串。一群号群绿的、白的、黑的各色鸟,展翅而起,和着它们各自的美妙的声喉,从我们身边越过,或冲上初冬辽阔明朗的天空,或落在湖汊挺立于洞庭哨兵的树上。胆大的几只,干脆落在我们前面不过几米的路上,得意地对视着我们。我不是湖区人,也不懂鸟,这个时候便想起一位宁乡的“鸟人”,一位看见过很多很多鸟的女生态文学作家,很想向她请教。好在,同行的南县文联萧跃兄也是懂鸟之人,他一边卡着他的快门,一边便如数家珍向我们进行鸟的科普。他说,“那弓着颈,有着麻灰色羽翼,好几个小时可以在浅水处一动不动如一尊鸟雕的,是苍鹭;滩涂上悠然自得的,那是白鹭;灵巧地掠过天空,只给我们一个绿色剪影的,是翠鸟;那漫天星星点点,迎风上下在天空,翅膀擦划阳光的,是豆雁……最最肥胖的,就是罗纹鸭了。”“鸟可以分为三类,留鸟,候鸟,迷鸟。留鸟恋家,不懂诗和远方,像一生耕种在家门口的农人。候鸟是最具责任感的父母,它们一生的飞翔与寻找,是为繁殖儿女找到最好的季节与成长环境。每只迷鸟,则是一部迁徙的长诗,它们或因突变的天气或因迁徙路线上导航有错,无奈流落在他乡。天星洲的鸟三类都有。以候鸟为例,就有天鹅、白鹤、白头鹤、白琵鹭、灰鹤等12000余只在这里安家。2023年12月底,这里还发现了世界濒危鸟类东方白鹳。”这个数字把我们震到了,在人类丁克,乡村普遍空村的世界,候鸟们却不倦地来洞庭深处,寻找生育的乐土,当是给我们好好上了一课吧。

  正说话间,右侧的水面,水波荡漾开来,随着几声“嘎吱嘎吱”的桨橹声,一只木船晃晃悠悠从芦花中钻出头来,船上满满装着的,也全是鸟鸣。

  这是另一群守洲人,巡逻到此。

  天星洲需要护卫的,不只是植被。不只是野生银杏、野大豆、中华结缕草等576种植物,不只是獾、蜥蜴、黄鼠狼等173种野生动物,还有数不清的鱼类,包括鮰鮕鱼、中华鳖、洞庭草龟等珍稀水产生物,天星洲是长江洄游鱼类的天然产房。

  漫天的飞鸟是天星洲的标点。

  担扛着天星洲宏大叙事的,则是芦苇和荻。它们以洁净的、辽阔的、生生不息的留白,囊括了这里的所有书写。

  鱼是天星洲的修辞。它们负责这里的灵动。

  是的,天星洲是芦苇的世界。

  芦苇,这株从《诗经》中走来的古老植物,每到春天,就在天星洲上另起一行,铺陈出新的绿色的章节。那时天星洲遍洲皆绿,北与清亮亮的淞澧洪道,东与草尾大河,西与目平湖、东与太白湖,互为补充,装点八百里青绿洞庭。当秋风浅至,枫林与水杉将黄未黄之际,这匹巨大的绿绸悄然变幻着颜色。初冬了,乍寒还暖的风蘸着阳光,将阳光一笔又一笔涂抹于洲上,漫山遍野的芦苇,不忘初心,质本洁来还洁去,一点点、一株株、一片片,幻化成无边无垠的花白。此时,水拍岸,舟自横,雁放歌,整个洞庭都明净清朗如雪后世界。如果风过洞庭,步履迅疾,天星洲会白浪翻转,其状如海,横盖八百里。

  世界的更深处,藏有天星洲的更精彩:

  荻港泊舟——芦江苇海之中,听渔歌唱晚;

  南渡神树——八方窖福地,五棵神树前忆仙界传奇;

  银鲤戏浪——八孔闸水肥草茂,盛产鮰鮕鱼、鳜鱼、黄鸭叫等珍贵鱼种,还盛产胖头鱼、青鱼等大鱼。周边滩涂是中华鳖和洞庭草龟的重要孵化场,每年的6一8月,数公里长的滩涂地带遍布鳖巢龟穴。枯水季节,大鱼捕食,多见鱼跃龙门奇观。

  精彩还有——蒯家花园。这里有近百亩水乡人称之为水蜡烛的蒯草。冬阳之下,秋风之中,我们看到,株株蒯草就像一支支燃烧的蜡烛。

  最壮观的是“千鸟天堂”。

  在这里,一处观鸟亭榭,立于一丛水杉下,一片芦花中。极目望去,水天一色,万千水鸟在天际翩跹。适合近观,也适合航拍。“只是,拍摄时可要注意,鸟儿领地意识强,攻击力嘎嘎的,放飞无人机时都要小心”。守洲人提醒,“今年四月份,从长沙来的几位摄影爱好者在这里放飞无人机,就遭到了老鹰的攻击,老鹰凶性十足,从高空啄到低空,直到无人机掉落地面才作罢。”

  一天很快要过去了。

  守洲人再把故事拖回到从前。

  这个“从前”,是指水污了,黑了,河流在痉挛,在干枯,洞庭这片巨大的桑叶被一天天蚕蚀。

  “我们终于感到了不对”。守洲人说。

  “后来就到了2017年,守护一江碧水成为从上至下的行动。洞庭湖生态环境开始专项整治,启动‘三年行动计划’”。“拆除矮围,清除欧美黑杨,禁止非法采砂……都动了起来。”“2018年6月,5天时间里,天星洲里矮围全部拆除,彻底摧毁养殖功能,天星洲再现湖洲相连。也就是这一年,原‘南县天星生态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移交至益阳南洞庭湖自然保护区南县管理局管理。护林员有了,禁捕执法队有了……对天星洲的开发,蜕变为对天星洲的全方位护卫。”

  “比如我,及我们一家,”守洲人环视过天星洲的四周,目光落在洲西几棵苦柳树下一片空地上——那他曾经的家,“都成了守洲的人。”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了。

  是的,很好。太阳在西边的湖面缓缓下滑,酉港沐浴在初冬金黄的夕阳里。划拨着水上的余晖,我们一行人过虎渡河而回程。站在厂窖的堤岸回望,只见一只只白鹭如一朵朵白云慢慢游荡在天星洲上。顺洲而行的淞澧河从茫茫处来,又向茫茫处去。它似乎改变了一切,但又似乎一切都未改变。是的,很好。世界总在无限的改变之中,我们期盼或祈祷美好不变:人类停住杀戮,河水回到它本来的航道,河洲上春来绿色葱郁,秋来谷麦金黄,冬天芦花洁白,像所有热爱这个世界的纯洁的心灵……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行人的车辆已行驶在暮色四合的南茅运河之侧。远处,仍有鸟鸣声传来,如同远古传来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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