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花开 》第二十三章||南县 彭中建

发布时间:2023-11-03 19:30 信息来源:南县人民政府 作者:彭中建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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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花开》第二十三章

  正月初八,久违的太阳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把大地晒得暖气洋洋的,南山向阳坡上的树木也露出了新芽,一切都孕育着春天的到来。这天在南山纺织厂的大礼堂,正在召开新年开门红誓师大会。

  大会由纺织厂的党委书记主持,由厂分管政宣工作的副厂长组织学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红头文件,并由他作了动员报告。第三项议程是大会发言批判。第四项议程是表彰上年度先进个人,最后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新年工作报告。

  欧阳盈月和张小雨在大会上作了批判发言。他们是由各车间、各科室选派的发言代表。欧阳盈月代表财务科,张小雨代表工程质检组。他们在昨天下午到厂政宣处领到这一任务,两人觉得无话可写,就只好来了个小报抄大报。在办公室看了半天的报纸,东拼西凑地写好了批判文章。

  大会发言时,欧阳盈月字正腔圆,普通话说得很流利,张小雨铿锵有力,气势不凡。他们的发言得到了大会的好评。欧阳盈月就不用说了,厂里谁都知道她是才女,写文章的高手。张小雨是第一次上这样的讲台,上台前未免有些紧张,但他一上台就放开了,这让全场人耳目一新。领导微笑着问:“这小子蛮不错,是哪个科室的?”质监组的领导说:“这小伙子是我们质监组新招进来亦工亦农的合同工。”领导说:“这小伙子有点文采。”

  张小雨高兴的是他被评为上年度的先进个人。散会后工厂没有事,他就揣着先进个人的奖状赶回了家。他到家就展开奖状给旭云看。旭云看了不知有多高兴,她说:“你到厂第一年就评上了先进个人,你抱旺旺,我拿给妈看看。”母亲看后自然高兴。旭云又说:“那就把它贴在墙上,年年贴,以后就不用糊报纸了。”“旭云,你这不是损人吗,奖状当废报纸用?”“那好,我们不贴墙上,我们藏在箱子里,行了吗?”张小雨说:“那你还是贴吧,我是高兴,和你开个玩笑。”母亲过来说:“旭云,这奖状也有你一半的功劳。”“旭云说:“妈妈,这是小雨个人的奖状,怎么有我的功劳呢?”“旭云,不是你一年来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小雨能安心在厂里工作吗?所以这奖状有你一半的功劳。”旭云也甜甜地一笑:“有我的功劳,那更有妈妈的功劳,

  您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妈,今后我会让小雨安心在厂里工作,我绝不拖他后腿。”“男女同心,这个家才有奔头。旭云,自从你到我们家后,家里是越来越兴旺。外边的人都说我命好,找了一个能干的儿媳,我打心眼里高兴。”

  张小雨抱着旺旺说:“旺旺,妈妈把爸爸的奖状贴到墙上了,你看好不好看呀?”张小雨把旺旺举到奖状面前,小家伙看看,摇头晃脑地笑了。

  杨铸钢回厂后,也参加了厂里同样的大会,他还在职工大会上出足了风头。他不仅评上了先进职工,而且他们的大型钢板冲压技术得到了大会的肯定,说是提高了十倍的工作效率,大大地缩短了电气化火车车辆的制造周期,受到了铁道部的嘉奖。杨铸钢在职工大会上介绍了他们如何活用毛主席著作,坚持科学实验的体会。车辆厂厂长颁布了嘉奖令,并给杨铸钢戴上了大红花。杨铸钢的大幅照片张贴在厂办公大楼门前的宣传栏里。

  当杨铸钢在台上演讲,戴上大红花照相的时候,柯紫霞真为他高兴,她激动的心情和上学时看到杨铸钢到台上领奖的心情是一样的。台下的人议论:“这是谁呀?”坐在柯紫霞身边的一位女同志问:“柯紫霞,那戴大红花的不是你老表吗?人长得真帅,看上去就是个聪明相。他结婚没有?”柯紫霞回答:“他是我老表,对象都没找,结什么婚呀!”“我看他常往你家跑,帮你家干这干那,挺贴心的。”柯紫霞平静地说:“是呀,闵正文走了,多亏有他的帮助。他对谁都挺热心,何况我们是亲戚。”“柯紫霞,闵正文走这么久了,你也该有个家了。我看你老表挺不错的,湘花湘江两个小家伙也黏他,我看找一个喜欢你小孩的男人比什么都强。如果你老表同意,你们还是挺合适的。”柯紫霞仍然平静地说:“这是不行的,我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女人,去找他,不是害了他吗?”“柯紫霞,你也太封建了!结了婚有了孩子又怎么样,你还是一样年轻漂亮,只要你愿意。”“就是我不愿意呀。”柯紫霞还是显得很平静。另一个大姐说:“柯紫霞,如果你们真走不到一起,那我请你帮个忙,把你老表介绍给我小妹。我小妹今年二十一,厂里车工车间工作。你不会认为我是夺人之美吧?”柯紫霞高兴地说:“怎么会呢,他原来有一个女朋友在县机械厂当车工。那好,你小妹也是车工,那真是有缘。”“那好,怎么让他们见见面?”柯紫霞说:“那好办,明晚我买两张电影票,你把一张交给你小妹,我把一张交给杨铸钢,让他们见见面再说。”“看来你热心当这个介绍人。柯紫霞,我先谢谢你。你不知我小妹,人长得好,就是要求高,我帮她找了不少对象,她一个也看不上。这回她肯定能看上。”“那好,我们祝他们成功。”柯紫霞和她的同事在台下嘀咕了好久。

  第二天晚上杨铸钢从柯紫霞家出来。手里拿着她给的一张电影票,他看了看,是离厂不远的红星电影院,放映的电影是《奇袭》。中行十排五号,是看电影的好座位。从家里回到工厂,他盘算了一套完整的计划,当然也包括张小雨教的那几招,第一步是做好紫霞的外围工作。在回厂的路上,他已经向姨妈交了底,无论父母如何反对,他都非紫霞不娶,只等闵正文周年过后,他就向紫霞求婚。他再三叮嘱姨妈,千万不要向紫霞提及他父母的态度,也不要提早做她的工作。回到工厂第二天,他就给柯紫霞的公公婆婆拜了年,帮他们买了煤,买了米。他还说他会定时给他们买煤买米,平时有什么用得着他的事,打个电话就行了。两位老人家激动不已,他们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年轻人。老两口私下唠叨,紫霞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孩子就有一个好爸爸了。同样,他也给湘花、湘江买了一大堆玩具。

  意想不到的是,柯紫霞提前给他当起了介绍人。一张小小的电影票打乱了他全盘的计划。当柯紫霞给他电影票的时候,他几乎慌了手脚。他想婉言谢绝,却一时找不到恰当的理由。突然想起了张小雨欲擒故纵的招数,他从心里佩服张小雨,竟早就料到柯紫霞会给自己介绍对象。幸亏有了底,于是他接过电影票,不好意思地说:“这样的女孩恐怕不适合我。”柯紫霞说:“杨铸钢,得了吧,昨天你在台上是出足了风头,年轻有为,风流倜傥,迷倒了台下的小姑娘。”“这么说,我身价不低啰,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下次就轮到我关心你了。”“不要耍贫嘴,快去吧,迟到了姑娘会不高兴的。”“那好,我赶紧去。”

  杨铸钢拿着电影票在影院前徘徊了好一阵,直到开演了才走进影

  院。这时正在放映新闻简报,影院里黑乎乎的,他定睛找了一阵,才从银幕的反射光看清了影院的座位和观众,找到中行十排五号,看清了六号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那肯定是柯紫霞介绍的对象,因为四号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杨铸钢客气地劳驾前面的几位观众为他让了道,来到五号座位上坐下。刚一坐下,他就问四号妇女:“谢谢你,今天迟到了,打扰你了,不知今天放什么电影。”那位妇女讥笑他说:“小伙子,你进了电影院,还不知放什么电影,让人有点莫名其妙。”“放的是《奇袭》。”六号的那个姑娘搭讪说,声音很轻很柔和。杨铸钢忙转过头,扫了一眼,凭借电影院暗淡的光线,看清了姑娘的长相。人很俊俏,打扮也很时髦,说着一口衡州本地话,看样子一定是本地姑娘。在杨铸钢漫不经心看姑娘的时候,姑娘的目光也在朝他扫射。姑娘正在怀疑,这就是在大会上领奖戴大红花的俊小子吗?为什么今天看起来这样猥琐和麻木。于是她问:“你迟来了,不是别人的退票吧?”杨铸钢不在意地回答:“退票不是,给票是真。”那姑娘听后脸色大变,气愤地说:“原来在耍我,让我出去!”杨铸钢给她让了道,随口问了一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谁欺负了你,干吗不看电影了?”“这和你有关系吗?少管闲事。”四号那个妇女说:“这姑娘可能没找到她谈对象的那个人,气跑了。”“这真与我无关,我看我的电影。”

  第二天,柯紫霞找到杨铸钢,生气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你不愿意见那个姑娘也就算了,跟我明说,我马上就找那姑娘的姐姐解释清楚,不就得了。你为什么要把电影票卖给别人,你这不是耍人吗!你觉得这样好玩吗!这样伤害了人家是不道德的,今天那姑娘到我们办公室,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姐姐。她姐姐又找了我。你不该耍她妹妹,也怪我没有说清楚情况。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杨铸钢从未见柯紫霞这样生气过。他也生气地说:“什么不道德,谁退了票?是她以貌取人,发大小姐脾气冲走的,我都感到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昨天我进去找到座位后,因为我们从未见过面,我就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今晚放什么电影?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说,大小伙子,电影院都进来了,还不知道放什么电影。她冲了我一句,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不是问她。这时六号的姑娘说,放的是《奇袭》,于是我们四目看了一阵。我看那姑娘长得蛮俊俏,说的是本地话。她又追问我一句,你迟到了,是不是买的退票?这姑娘搞火力侦察了,可能我不是她心目中的他。我也不卑不亢地说,退票的不是,别人给的倒是真的。如果聪明的姑娘,会觉得我回答有问题吗?不想她勃然大怒,扬长而去。随后我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她说这和你有关系吗?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她们怪我,我无所谓;如果怪你,你把我当场的话讲给她姐姐听,看我昨晚到没到电影院。我根本没有退票耍人。”

  柯紫霞听完,说:“原来是一场误会,那你不应该迟到,城里的姑娘是忌讳这些的。”“迟到了那么一两分钟。刚走进去,放的是新闻简报,眼前一片黑,半天才适应过来。从你这里回到宿舍,我也该洗漱一番,所以迟到了。”

  柯紫霞继续做工作说:“既然你说那姑娘长得俊俏,不过是一场误会,这我给她们解释清楚,让你们继续谈谈。”

  杨铸钢说:“那你就饶了我吧,一点小误会就耍那么大的脾气,今后的误会还会少吗!她压根儿就看不上我们乡下来的人。”

  就这样,杨铸钢聪明地拒绝了柯紫霞介绍的第一次相亲。他最后的一句话也刺激了柯紫霞的心,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

  刘新明已经半年多未收到周白云的回信了。他写的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刘新明曾向家里的弟妹写信问周白云是否还在学校教书,弟妹的回信说周白云还在学校教书。开始,他认为周白云可能是期末和开学中工作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回信,可这么久了也不见她一封信,这很不正常。他在排长的岗位上任职已两年多了。这两年,他与周白云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通信恋爱关系,从信中知道周白云工作得很好,她很珍爱这份工作,爱教书,爱学生。她时常会写一些她与学生的故事,与他共享师生情谊,写她的工作成绩和教学心得,与他讨论教学中的问题。他们在来往的信中找到了两人的共同点,那就是带兵与教学的同和异。这两年刘新明的工作很突出,他带的排连续两年被评为全区先进排。他们排不光是学习毛泽东军事思想的典型,而且是通讯业务和情报采集的典型,官兵时刻捕捉境外军事动向,维护着边境的安宁和祖国的和平。刘新明个人更是抓紧学习,他通过袁放南找到了军事院校的一套大学教材,每晚如饥似渴地阅读学习。“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这句格言他铭记在心。当然这种观点不合时宜,但他有一个从士兵到将军的梦想,他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他想,只要心中装着祖国和人民,为祖国的人民永远过上和平的幸福生活,御敌于国门之外,就算有点功利思想,也错不到哪里去。当然,刘新明还有另一种想法,就是兑现照顾从小胆小怕事的周白云。他说过要照顾周白云一辈子,那曾是儿时的一句戏言。但现在已成为一个男子汉的责任,那就是让周白云有尊严地活着。从信中看出周白云渐渐恢复了自信和自尊,刘新明由衷地高兴。这么久不见她的回信,刘新明有一种不祥之感。全国上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正在开展,部队没有大的变化,但两报一刊的文章说那是严肃的路线斗争,针对的是一九七二年的全国全面整顿,要全面铲除资本主义生存的土壤和温床,要消灭一切资产阶级法权思想,这着实让人不寒而栗,有的地方连农户养鸡的多少都实行了限制。刘新明想,这可能会又一次把周白云与其家庭推到风口浪尖上。果然,张小雨的回信提供了答案。

  九月一日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周白云起得很早,精心地洗漱一番,对着镜子梳理好渐渐长长了的秀发。这是去年春天剪成的短辫,现在又长长了,同事都说周老师的长辫比短辫好看。她还对照镜子整理了额前的刘海,用湿毛巾拍打了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看了看,扯了扯衣摆,她觉得很满意。她要以全新的姿态和同学们一起迎接开学的第一天,让同学们觉得周老师是全校最漂亮最阳光最整洁的老师。

  早饭过后,陆陆续续就有学生来校报名,周老师和几个先来的同学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摆齐了课桌。她坐在讲台旁,检查同学们的暑假作业,督促学生报到登记。她开出了条子,要学生到学校收费处交费领书。学生的书费只有二元五角,可还是有同学交不起。周老师看见未交费的同学未领到课本在哭,心就软了,于是向学校开出欠条担保,帮未交费的同学领到课本。学生从周老师手里接过课本,很是感动,保证近几天把钱交给周老师。周白云对学生说:“没事,请到座位上去,我们开始新学期的第一课。”庆丰学校初二(2)班,在开学第一天学生就到齐了。周老师教完英语单词,就带领学生朗读课文,琅琅书声传遍了学校每一个角落。而别的班,报到的学生稀稀拉拉,领了课本的人有的在操场上嬉闹追逐,有的伏在初二(2)班窗外听周老师上课。他们埋怨说:“我们班为什么不开始上课呀!”

  正在师生们忙碌开学报名的时候,公社革委会政治工作队的一群人走进了李校长的办公室。政治工作队的李富生对李校长说:“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过程中,工作队已查明地主分子周春生及其子女周剑云、周白云参与了翻案的活动,企图否定社教工作和文化大革命的成果。现在正式通知学校,开除周白云的民办教师的教书资格,勒令其回原生产队务农。”李队长说完,就把公社革委会的通知书递给了李校长,并要校长马上通知周白云到办公室,跟她谈话,勒令她停止上课,离开学校。

  李校长听到通知十分愕然。她略停顿了一下说:“李队长,事情来得突然,学校刚刚开学,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合适的英语老师。能否宽限几天,让我们找到了代课老师,再通知她也不迟?”

  李队长正色地说:“李校长,反击右倾翻案风是当前最大的政治,本来我们在上学期就要通知她下课,我们也考虑到了学校的实际情况,想必李校长也有所耳闻。找教师是你们的事,通知周白云下去是我们的事。我们直接通知周白云就行了,并且她还要接受调查。”

  李校长反应迅速地说:“既然这样,我们一切听你的。不过周白云正在给学生上课,让她下课刺激太大。为了稳妥起见,晚上我找她谈,要她晚上走人,也避免一些影响。周白云安全地离开学校后,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看行吗?”

  李队长想了想,不在学校与周白云正面交锋也好,省得引起教师和学生们的愤怒。他也怕周白云受不了打击,出现意外,上次贺旭云的事就是教训,自己正好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李校长。他顺水推舟说:“也好,李校长,谢谢你配合我们的工作,通知周白云下课的事就交给你了。”

  教师们见这群人走了,就纷纷猜测,有的还试探了李校长。李校长守口如瓶,笑容可掬地说:“没什么事,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消息灵通人士早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时在学校传开,让老师们全都知道了。老师们为周白云愤愤不平,那么好的一个老师,干吗不放过她呢?老师们气愤归气愤,但谁都不能说一个不字。有的教师也好生奇怪,全校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周白云视而不见,还在认认真真地上她的课,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有些女教师很同情她,只能暗暗地为她着急。

  难道周白云真的不知道吗?年前民兵队长到她家,通知她父亲的地主分子帽子重新戴上时,她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一天。所以她半年多来没有给刘新明写回信,她把刘新明的来信珍藏了起来。白天认认真真地教学,晚上认认真真地备课。疲倦的时候,她拿出刘新明的信读一读。睡觉时也会从噩梦中醒来,好在她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砺,一天比一天坚强。她从同学们中获得了坚强的能量,这里有刘新明的铁血爱情,有盛建强屈辱的保护。在盛建强家,杨铸钢、张小雨谈起她家的事情时,他们都给了她鼓励和安慰。张小雨的话说得好,我们每天看到了太阳从东方升起,难道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吗?政治工作队到学校,同事私下议论,她就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对于同事们关切的、异样的目光,周白云都视而不见。她要认真上好最后的一课。她太爱教学工作了,她太爱自己的学生了,今天早晨她刻意地打扮了一番,就是为了工作,为了她的学生。

  晚上,李校长来到周白云的宿舍,周白云正在看新教材。她忙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叫了一声:“李校长,您来了。”李校长说:“周老师,我把你干妈也带来了。”“干妈,您也来了。”周白云忙让李校长和干妈坐下,倒上开水,说:“李校长,我干妈都请来了,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通知我。”

  李校长一时愣住了,不知从哪里说起。周白云心里很感激李校长,镇静地说:“李校长,您别难过了,今天政治工作队来人是通知我下课的,我再也不能教书了,要回生产队劳动去。这没什么,本来我就是从生产队上来的。李校长,不说您过去对我的帮助和关爱,就说今天,您没有让工作队的人当着学生的面叫我停课,我就知道您的良苦用心了。这对我来说只是迟一点,对学生来说少了许多负面影响,没有给学生留下伤痛。李校长,我代表同学们感谢您。”

  李校长听了周白云的表白,心头一阵难过,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多好的教师。她是全县一流的英语教师,她对学生的爱心更是难能可贵。在高喊政治口号的时候,人们往往少了许多良知和职业道德,李校长深知这两点对于教师是多么重要。从几年前学生斗教师、教师斗校长的乱象中,教师队伍中已淡漠了这种良知和职业道德,今天李校长从周白云身上看到了。李校长含着泪说:“周老师,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但在我心中,你是一名合格的教师。恕我无能为力,我实在没法子留下你。你走了,是我们学校的一大损失,也是学生的一大损失。明天我们无法向学生解释。我知道对你不公平,但我们没有什么办法,所以周老师你要想通点。你说,你是从生产队来的,回生产队没有什么,你有这样心态我就放心了。你受了委屈,心里一定很难过,所以我把你干妈也叫来了。人的命运总是有跌宕起伏的,等过了这阵风头,我一定重新把你请回来。”

  盛建强的母亲——周白云的干妈,从进来以后什么话也没说,她紧靠周白云坐着,双手紧握着周白云的手,闺女的手冰凉,她想暖和闺女的手。她认真听了闺女和李校长的对话,说:“干妈知道你心里难过,李校长都流下了眼泪,你也不要忍着,要哭就哭出声来,哭完后跟我一起回去。”

  周白云再也忍不住了,哭倒在干妈怀里。哭了一会儿后,她擦干眼泪,抬起头对校长说:“谢谢校长关心,请您放心,我会坚强的,我不会出什么事。李校长,这是我的备课本和新教材,这是班级花名册,这是今天的报到册。还有十多位学生未交费,我打了欠条,在总务处那里,学生会交齐的。如果学生交不齐,今后由我负责,别为难学生。”周白云一一向李校长作了交代。

  李校长接过周白云的东西,惋惜地说:“白云,今晚你就别走了,明天我再找张书记说说。没有交钱的学生,岂能由你负责,一切由我负责。”

  周白云说:“李校长,别找张书记了,他不也在受批判吗?我今晚走,明天我难以面对学生。干妈,我很快就收拾好行李,今晚就住您家。”

  周白云干净利落地把铺盖一卷,下了蚊帐,用绳子打了一个背包。她又把书籍捆好,把衣服放入小木箱里,洗漱用具放入桶里,脸盆和杂物放在一个网袋中。一切收拾完毕,她向李校长告别:“李校长,您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您就别送了,这会让您难过。”

  “我送你出校门。”在校门口,周白云要李校长止步,她和干妈一前一后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她热爱的工作和地方。周白云借着月光,回头看了看学校,一所乡间的学校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显得那样宁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股积极向上的激情在周白云的心头升起,她告诉自己:我还会回来的,我会站在更高的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

  第二天晚上,张小雨从厂里回家,进门就从贺旭云怀里抱起了旺旺亲了又亲,并把他举得很高,逗得旺旺哈哈大笑。张小雨抱着孩子进厨房问候正在收拾碗筷的母亲。母亲问儿子吃过饭没有。张小雨说:“妈,我早吃过了,您早点歇息吧。”

  张小雨又走进房间问:“旭云,旺旺洗过没有。”旭云说:“我们都洗过了,我马上给你打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什么事?”“真气人,你边洗脚,我边讲给你听。”

  旭云打来了水,接过旺旺,张小雨开始洗脸洗脚。旭云说:“周白云被政治工作队清理出教师队伍了。”接着,贺旭云把她带领学生找政治队的李富生,要求留下周白云继续上课的事说了一遍:“五生产队的社员们也来了,把我和李富生围在中间,石子生他们也纷纷说阴砣子话,气得李富生要死。他丢下单车,跑进房闭门不出,你说拿了这样的软牛皮,你有什么办法?”旭云气愤地说。

  张小雨沉着气,听旭云噼里啪啦地说了事情的经过,知道周白云下课了,张书记这次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又受到了打击。他真佩服旭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畏者,可人家李富生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跟旭云这样的人争上下,你说你的,他干他的,他大权在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当前的环境为他提供了足够的政治理由。张小雨说:“旭云,我敬重你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肠义胆。但这次不行。这股潮流连上面的大人物都倒下了,何况周春生、周白云这样的小人物。告诉你,可千万不要在外面讲,上面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有针对性的,到了下面就抓一些小人物当替罪羊,这就叫以阶级斗争为纲。所以无论你怎么吵闹,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因为你是普通的贫下中农。但是如果过火了,他们会找你算总账。旭云,你就再不要为别人的事抛头露面了,我们一家人过着平静的生活就不错了。”

  贺旭云认真听了张小雨的分析,觉得很有道理,今天的结果就说明了这一点,但她嘴上还是说:“小雨,你说的是有些道理,但在有些人面前别老实,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张小雨又说:“你说的也是一种道理,但要注意一个度。比如这件事,你骂了吵了,帮不了周白云的忙,反而会害了周白云。他们会把怨气撒到周白云头上,说她挑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和无知的学生围攻政治工作队。你说是吗?”

  贺旭云脸色变了,担心地说:“那我今天反倒害了周白云吗?”

  “问题没那么严重。周白云知道了,她一定从心里感谢你,敬重你。”张小雨说。

  贺旭云心里得意地说:“张小雨,你真行,连什么女人的心思你都看得清楚,你是掐指算命的先生哦?”

  “旭云,又来了,你到公社去吵去闹,不是为了周白云,还会是为谁呀?谁都看得出,还要掐指算命吗?”

  “这么说是我害了她,你说我是不是?”

  “旭云,怎么又绕回来了?你也别逗了,我想说的是今天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我们再不用管了。”

  “那好,我们都不管周白云的事了!”

  “旭云,也不是完全不管。我们要让周春生改掉地主成分这件事,只限制在周家,千万别扯到刘新明、袁放南的身上。如果他们好好的,周白云总有翻身的一天。”

  贺旭云又高兴又斗嘴地说:“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还是我爱人聪明。可这事千万别扯到你的头上。”说着蹲下身子亲了张小雨一下,一手抱着旺旺,一手提着提桶帮张小雨倒洗脚水去了。张小雨听到贺旭云最后一句话,神色有些紧张,但没有让贺旭云觉察出来。

  第二天,张小雨到厂把周白云的事告诉了欧阳盈月。欧阳盈月深深地叹口气说:“怕来的事终于来了,周白云受得了这次打击吗?我

想去看看她。”

  张小雨说:“到她家很远,有二十多里路程。什么时候去?”“当然是晚上,我们快去快回。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欧阳盈月问。

  张小雨说:“我不陪你,还有谁陪你?但我不能到她家,你也不要让别人知道了。”“有这么严重吗?那好,我们是该谨慎点。”欧阳盈月说。

  晚饭后,张小雨和欧阳盈月先后骑单车离开了厂区,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张小雨先过了河,在石码头上等欧阳盈月上岸后,两人骑上单车,从垸中的渠道上直插烂泥湖大队。月光带着几分寒意洒在大地上,笼罩着田野、村庄和树木,张小雨与欧阳盈月并排骑行。张小雨说:“这次我们真没有办法。连张书记都受到了冲击。主持公社大权的政治工作队的李富生,还从各大队抽了一些民兵,组织了专业队,有专门写材料搞批判的,有专门搞收查抓捕五种分子的。听说正在组织万人大会,搞一次声势浩大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斗会。周家申诉改正地主成分的事会成为典型。周春生会成为批斗靶子,周白云和她哥也会被陪斗。周白云被清理出了教师队伍,就是前奏。昨天旭云带了一群学生到公社找李富生要人给学生上课。吵了一场,李富生置之不理,没起什么作用。”

  欧阳盈月说:“旭云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我很敬佩她。”

  张小雨说:“我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又当了一回英雄。但这回什么结果也没有,反而害了周白云。所以今天我不敢面对周白云,因为李富生会把旭云的账记在周白云头上。”

  欧阳盈月说:“你真是这样说的,旭云没有发脾气?”“没有,因为我是分析给她听的,没有直接说她。”

  欧阳盈月说:“你们一个直率,一个聪明,真有点意思。”

  张小雨说:“我就怕她刁蛮闯出祸来。”“不会,越是这样的人,越没麻烦,因为人直鬼都怕。”张小雨又说:“我怕失控,失去管控,你拿她没办法。”“不会,你放心吧,因为她爱你。”欧阳盈月半开玩笑地说。“那倒也是,你准备去和周白云说什么?”张小雨转移话题。

  欧阳盈月说:“安慰安慰她吧,她此时最需要人安慰。再者,我要他哥一定把你写的那些底稿烧掉,不然你会受到牵连。过去,我叫他们烧掉,你却要他们保存下来,一出事,由你承担责任,你担当得起吗?现在我们要保护好自己,包括刘新明、袁放南。他们离这儿远,还在部队,部队没地方上乱。你尤其需要保护,因为你和周白云家同在一个公社。”张小雨说:“我谢谢你的关心。”“本来就是我要你写的,就应该由我来解决,谢我什么。”

  他们边骑边谈,很快就到了烂泥湖大队。他们在一条小路口停下来。张小雨说:“顺着这线农户,第五个房子就是周白云家,你看他家还有一个灯亮着。我在这里等你十五分钟够了吧?”“够了,不会待久,免得生事端。”

  一听见叫门声,周白云就知道欧阳盈月来了。她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欧阳盈月到了周白云的房中,低声说:“是张小雨带我来的,他在路边等我。白云,你还好吗?千万要想开点,现在是风口浪尖,受点委屈不算什么,过去了就好了。另一件事我们必须办,张小雨帮你哥写的那份申诉材料的底稿还在吗?必须马上烧掉。”周白云说:“在昨天我照抄了一份,张小雨的那份烧了。我和哥统一了口径,材料是我起草的。”“烧了就好,那你还抄一份干什么,你傻呀?”欧阳盈月着急地说。

  周白云解释说:“上交去的材料是我哥抄写的,但工作队明白,我哥不能写出那样的申诉书,肯定有人帮助他写了原稿。这样一来,工作队就会追问谁写的原稿,我要我哥说是我写的。这样我就抄写了一份,还读熟了,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其他人了。我真怕张小雨受到牵连。如果那样,我就对不起张小雨和贺旭云了。”

  欧阳盈月说:“你想得很仔细,大家都很关心你。昨天贺旭云带了你班的学生,还有生产队的社员,到公社找李富生要你回去教书,但没有结果。所以这事还刚刚开始,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保护刘新明和袁放南。只要他们好,你就有翻身的一天。”欧阳盈月握着周白云的手说。

  “汪,汪……”外边有几声狗叫。周白云说:“有人来了,从东边来的,张小雨在那边?”欧阳盈月说:“在那边。”“那好,你赶紧原路返回。这么晚了,说不定是到我家来的。”

  欧阳盈月找到了张小雨,什么话也没说,上单车就走。他们走过一段路程后,向周白云家回望,那里有几盏马灯闪亮。张小雨说:“周白云家出事了,幸好你及时出来了。”欧阳盈月说:“别看了,我们赶快回厂。”

  张小雨无可奈何地上了车,问:“周白云好吗?”欧阳盈月说:“看样子还算好,到底经过了这么多风雨,她比以前坚强多了。我想起周白云就难受。她把你的底稿烧了,自己又抄一份。”“那是为什么?”张小雨急切地问。“为帮助她的人着想。”“什么意思?”“周白云告诉我,工作队肯定要追查申诉书,就会追问谁为他们写了申诉书的原稿。他们就承认是周白云起草,她哥抄写送到上面去的。周白云为了防止不测,她不但抄了一份,而且把内容都背下来了。这样也好,这事就控制在她家,不会牵连到刘新明、袁放南,尤其是你。”

  张小雨感到欧阳盈月的想法和自己一样,把损失程度降到最低。如今周白云也是这样想的,她要一个人扛起这件事。这个弱女子事事处处为别人着想。为了刘新明能入伍,她和盛建强假结婚。为了盛建强上大学,她又和他离婚,离了婚又拜盛建强母亲为干妈,维护了盛家的名声,维护了盛建强的男子汉形象。张小雨对欧阳盈月说:“周白云是一个弱女子,看起来好像刘新明、盛建强都在保护她,其实是她在保护他们。”

  欧阳盈月问:“此话怎讲?”张小雨知道欧阳盈月是明知故问,他不好正面回答,只好说:“你看,我帮她家写了申诉稿,好似我帮助了她,她却烧了我的手稿,自己抄了一份应付调查,她不是在保护我吗?他们也是一样。”

  张小雨陷入了一阵沉思:周白云、刘新明、盛建强他们之间的感情该有多深,完全可以用伟大来形容。周白云真是一个奇女子。欧阳盈月见张小雨半天不说话,问:“你在想什么,怎么不吭声了?”张小雨猛然一惊,嘟嘟噜噜了一阵才说:“我在想,申诉材料中引用了袁放南给我的那本《土改工作文件汇编》中的有关政策。工作队的人一定会问,你们这些政策文件是从哪里来的,而且会想入非非,你们盗窃了国家机密。这样会把周白云一家害苦的,该怎么办?你说呢?”

  欧阳盈月也觉得是个问题,张小雨想得真细,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就来了一个高子宽矮子的方法说:“你想得太多,周白云把她抄的底稿给他们看,工作队真比你聪明,还会想到这一层?你太高估他们了。”张小雨只说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到了河边码头,张小雨对欧阳盈月说:“我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周白云可能出事。这样吧,我目送你过河回厂,我还是回家过夜。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我可以帮着对付。”欧阳盈月觉得有道理:“那好吧,我先回厂,你回家吧,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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