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花开》第二十一章||南县 彭中建

发布时间:2023-10-19 19:21 信息来源:南县人民政府 作者:彭中建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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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花开》

第二十一章

  正当杨铸钢和柯紫霞为情感十分纠结的时候,他们的家乡正在开展一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庆丰大队南山纺织厂的副业队被解散了。这是停工的第一天,田队长被免职了,由公社政治办接管了副业队的所有事务,政治办的副主任李富生任队长。这天北风嗖嗖,把田里的黄草吹得满天飞舞,副业队的社员吃过早饭就挤在工棚里开副业队解散的动员会。

  社员们一声不吭,垂头丧气,杨木匠、李瓦匠猛抽烟,刺鼻的旱烟弥漫了整个会场,不抽烟的青年人呛得咳嗽。在简易桌前,李富生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受公社革委会的委托,一行三人前来整顿接受庆丰大队副业队的解散工作,我为组长,负全责,这位是工作队的教导员洪云森同志,负责社员的思想政治工作,这位是会计审查员刘满生同志。我们工作队的任务有三查,一是查思想,二是查经济,三是查根源,整顿时间为三天。大家认识提高了,就轻装上阵回去。今天是第一天,斗私批修,为什么不干农业生产,跑到南山干副业来了?第二天查经济,就是查账,个人分了多少,干了哪些私活?第三天查根源,庆丰大队为什么会建立这样一个副业队?三十多人,影响了多少农业生产,根源是什么?说到底就是资本主义,反对以粮为纲。所以说副业队是资本主义温床。下面请大家先斗私批修,每一个人都要发言,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田丰年是队长,下面先由他斗私批修。”

  田丰年站起来说:“李主任,我的职都撤了,早就不是队长了,也是普通的社员,怎么要我先发言?”

  石子生听了说:“是呀,他不是队长,免职的队长比狗都不如,怎么让他发言呢?”李队长听了发火:“石子生,你开什么玩笑?你敢捣蛋,过几天公社要开割资本主义尾巴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你是不是想当个典型?”

  石子生说:“李主任,这个玩笑开不得,你不是要我们斗私批修吗?我是说田队长和我一样是社员了,凭什么让他先发言,我可先发言斗私批修呀。李主任,这不可以呀,这是政治问题,我是不会开玩笑的。”李主任说:“石子生,这么说,你就先来发言。”

  石子生站起来说:“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因为我的个头大,而我们吃的是大锅饭,我肯定吃得比别人多。每餐怕少了饭,我第一碗就少装点,吃得快,第二碗就装多点,把饭压得紧紧的。这样投机取巧,两碗饭至少有八两米,而别人顶多吃五六两,这样一天三餐我就多吃了六两米,这一年下来就有上百斤大米。这样,我打算把我多吃的退给社员。李队长,我的斗私批修还可以吧!”石子生的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都找他退米,说他自私自利。工作队的三个人听了也好笑,但更是生气,开始就碰到了这个捣蛋鬼。李队长见石子生虽然是玩笑话,但也说得在理,奈何不得,他采取以退为进的方法说:“石子生说得很好,他每天多吃六两,一个月就是十八斤。副业队已经有两年多了,算起来就是四百多斤呀。在秋收分粮后,把这些粮食交给公社作机动粮处理。”他的话还没说完,石子生急了,社员们起哄了:“那不行,石子生吃的是我们大家的粮食,应分给我们,怎么能交给公社?”李瓦匠更是理直气壮地说:“请问李主住,公社怎么有机动粮?干什么用的?如今公社到底有多少机动粮?”问得李主任哑口无言。

  教导员洪云森看到李主任很窘迫,站起来说:“同志们,别误会,公社没有什么机动粮,说有那是干部在食堂省下来的粮食。做什么用?比如晚上民兵抓五种分子,太晚了就开个夜餐。”

  木工张来宝站起来说:“洪教导员,你二十七斤米一个月,你还有余粮,那才怪了,今天早晨,你就吃了三碗饭,至少有半斤米。这半斤米你还没给粮票。”“你胡说,我没有吃三碗饭。”炊事员春桃说:“教导员,吃了就是吃了,反正只一餐,不找你要了,发什么火呀?”洪云森气急败坏地说:“你是夏荷吧,伙食账我们是要查的,今天你又当面说谎。”“教导员大人,我没有说谎,只是你当面说瞎话。夏荷生小孩去了,我叫春桃,我们不找你要粮票,你还要怎么样?”春桃的几句话说得他成了哑巴。

  李队长见势只好转移话题:“大家不要吵,石子生吃了大家的,我们就不管了。现在我们是斗私批修,重点要讲为什么组织副业队,这是资本主义尾巴。我们要割掉它,提高自己的认识,回家好好搞农业生产。大家从这方面讲,好不好?”

  杨木匠起身发言:“请问三位干部,南山纺织厂是哪个资本家办的?请你们告诉我。”他们都愣了。李主任说:“杨师傅别逗了,这不是资本主义办的工厂,是县政府办的重点企业工程,属国有企业。”“啊,我明白了,国有企业就是资本主义。”李主任急了说:“杨师傅,你弄错了,国有企业是社会主义,不是资本主义。”杨木匠说:“既然南山纺织厂是社会主义,我们是为社会主义做事,怎么成了资本主义?李主任,这道理说不通呀,同在一个厂里,那些工人干部是搞社会主义,我们这些农民就是搞资本主义?我是弄不明白,李主任,你们的政治水平高,给我们分析分析。”工作队的三人,你望着他,他望着你,谁也不肯说话。

  李队长机灵:“杨师傅,这个问题,我们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时间不早了,我看吃了中饭再说。”大家听了,叫嚷着开饭了,吃饭了。春桃从食堂出来:“对不起,没米了,中饭没有煮。不做事哪来的饭吃?”大家又嚷着:“不吃饭还开什么会。”工作队的人听了,不敢去问春桃,他们一声不吭,骑着自行车走了。

  社员们打起了吆喝:“气走了,我们可以煮饭啊!”社员们吃了中饭,就真没有上工地,大多数社员在打扑克牌,年长的几位师傅坐在床上抽烟闲谈。心思最重的是田丰年,他想不通,副业队是由庆丰大队组建的,参加的是县级重点工程项目,指挥部还肯定了他们是来自农村的农民兄弟支援队。自己只是大队支部派出的一个成员兼队长而已,现在副业队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自己成了这个尾巴的头。今天石子生他们搅了工作队的局,气走了工作队,但工作队临走时封了副业队的工程结算账。他们还到了厂指挥部,告知了庆丰大队副业队的工程一律停止。厂指挥部也接到县革委会通知,清查农村个人来厂或集体找副业的社员。未完成的工程项目由县建筑队接管,搬运任务也交给了县搬运社。冻结的农村找副业的工程款,一律由所在公社工作队结账。李主任临走对田丰年交代,管理好副业队的社员,明天贺支书和他们一同来,是他组织的副业队,就让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可是全公社走资本主义的带头人。社员真闹起来,账都会记在他的头上。刚才石子生他们还异想天开,要他把厂里的账结了,大家把5%的补助费分了,明天走人。田丰年把这一切情况告诉了社员。田丰年对大家说:“冻结的钱是没法分了,过去分到手的钱是不是又要吐出来还说不定。请大家明天一切听贺支书的,不要和他们斗了,不然贺支书会遭殃。石子生你要管住你这张嘴,明天我们就回队务农了。”

  社员们听了田队长的解说,像泄了气的皮球。按杨木匠的理解,这是妖河里发水,又是农村中的一次运动。过去那么多运动有谁挡住了,许多大干部也栽在这上面。照田队长这么说,就没有理可说了,我们只能听天由命。杨木匠说:“明天我不作声,回去就回去。”石子生说:“反正我的话说过了,斗私也斗了,他们抓不到我什么辫子。伙伴们,我们不管了,难得今天休息,打扑克娱乐一下吧。”于是吃过中饭后,副业队的人就这样清闲地休息。有一个年轻的泥工说:“这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好处。”

  事情的发展比副业队的社员想的要来得快。工作队回公社后,李队长把在副业队遭到冷言冷语,说成为受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被蒙蔽群众的围攻,要找出庆丰大队副业队的幕后之手。这无非是要找庆丰大队党支书贺昆山的麻烦,勒令他连夜到公社反省,第二天随工作队赶到南山副业队,要他做好群众的工作,解散副业队。只留下田丰年和社员李有富,协助工作队搞好经济清算。

  这天副业队员没有上工,早饭后就等工作队前来处理。见到贺支书,社员们就知道他出事了,田队长昨天说得一点没错。社员们有点惊慌,谁也不敢乱来,乱来了会给贺支书带来更多麻烦。

  工作队李队长吩咐田丰年招集社员开会。社员们一声不吭地坐在木堆上,田丰年搬了一张板子钉在饭桌上做了讲台。第一个发言的还是李队长,他宣读了公社革委会的两个通报:一是撤销贺昆山庆丰大队党支书职务的决定。理由是他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不坚持以粮为纲,没有突出无产阶级政治,没有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建立所谓的副业队,承包工程,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用搞副业的方法,蚕食国有经济,副业队是农村资本主义滋生的土壤,是资本主义的温床,所以贺昆山再也不是人民群众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经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撤销贺昆山庆丰大队支部书记的职务。

  二是关于解散庆丰大队副业队的通报。通报说副业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产物,必须立即解散。副业队的社员马上回家务农,过去副业队5%的提成属于资本主义的福利,从开工之日起,全部上交集体,并留下田丰年、李有富配合工作队清理账目。凡是属于资本主义的东西,都要一查到底。

  李队长宣读通报后,贺昆山向社员作检讨。贺昆山说:“由于个人学习毛泽东思想不够,分不清什么是资本主义,我误以为把农村的富余劳动力,三员五匠组织起来,建立一个副业队是为了给集体增加一点收入。现在通过组织的教育,我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这事跟大家没有关系。责任全在我贺昆山。这里开会后,我就领大家回去。到生产队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多打粮食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我再一次向组织检讨,保证今后不犯这样的错误,老老实实在家种地。我的检讨完了,请大家马上收拾行李跟我回家。公家的东西由石子生负责组织板车队拖到大队部。”

  看到贺支书心情很沉重,说话的口气也无可奈何,社员们都很同情他。也正如田丰年说的,不能给贺支书添麻烦,石子生这样暴躁的人也一声不吭地听从指挥,但心里是想不通的。农村那么多劳动力在田里,能在泥巴土里翻出一个金伢子来?他们想为贺昆山鸣不平,和工作组抬杠子,但那又能怎么样?只能逞一时之快,根本不解决问题,反而会给贺支书添乱。因为是要贺支书带他们回去,还有什么话好说?回去就回去,大家一起去磨洋工。最让社员们失望的是5%补助费今年是打水漂了,以前分到手的还不知怎么处理,真要清退,怎么退?张来宝用这钱订亲,娶了媳妇。肖文安给儿子买了玩具,给春桃添了几件新衣服。石子生用这钱称了几斤肉,全家老老少少过了一个好年,剩余的钱给了冬梅,冬梅第一次没有叫他“死大块”。田队长更是倒霉,两口子在副业队干了近两年,总算结了婚,生了子,钱花了怎么退?他两口子为副业队费尽了心,不是田队长带工劳动,不是夏荷可口的饭菜,副业队的社员能有那么大的积极性,副业队能为集体赚那么多的钱?现在,田丰年反而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至于他快要入党,甚至有望成为支部成员,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第五生产队的“四大金刚”都认为自己吃了亏。他们在副业队拼

  命地干,拉一板车货足有一千五百多斤重,就是冰天雪地,也要穿着单衣干。他们这样干,一是给集体增加收入,二是为自己多分一点钱,为的是媳妇多给自己一个笑脸,为的是给孩子给老人改善一下生活。这都是5%的提成补助费发挥的作用。这一点甜头,这一点刺激,真算不了什么,现在却成了“物质刺激”“金钱挂帅”。这也是杨木匠想不通的地方:同是给国家纺织厂做事,工人是干社会主义大事,农民却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多劳多得就是那5%,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用完了还要还给集体;当初也是大队的决定,怎么说变就变了?在今天的会上,杨木匠没有和干部们再理论,他只能选择沉默。

  社员们憋着一肚子气,开完会,收拾好行李,赶回家吃中饭。他们还是很依恋这座建设中的大工厂,他们为这个工厂增砖添瓦,流了几身苦汗,心里是快乐的。这些乡里的汉子,第一次出来参加这么大的建设,见了世面,第一次见到了机器是怎样干活的。他们一步一回头,和南山纺织厂告别。是贺支书组织他们来的,如今又是贺支书以这种形式领他们回去。

  副业队的人要回家了,有一个人在暗暗为他们送行,这人就是张小雨。昨天晚上他就来到了工棚,知道了这回事,看到社员们泄气的样子,他的心情也很沉重。大伙儿都庆幸张小雨离开了副业队,不然也会和他们一起回去。他也从田队长那里知道,他的丈人贺支书可能有麻烦,今天就会来南山,领他们回去。田队长再三叮嘱他不要来此露面。岳老子来了也不要见面,他不会怪你的。很可能工作队还会有事找你,你也要作好准备,千万不要送上门去。张小雨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目送着副业队的乡亲们离开了南山纺织厂。

  留下的田队长和李有富,跟工作组的三位领导一起来到南山纺织厂财务室,清查副业队收入。工作队的刘满生是一个会计精,他事先在庆丰大队会计那里抄来了副业队的收入账,他一笔笔与厂里的会计账本进行核对。这一核对,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有两笔由张来宝个人开出的收条,未入大队的收入账。一笔是去年的三百一十五元六角的拖运费;第二笔是今年的二百二十八元五角的拖运费。李队长追问田丰年是怎么回事,田丰年见事情已暴露,就硬着头皮说:“这是因为厂里运输任务紧,需要加夜班。他们找县搬运社加班,他们说白天已

  经够辛苦了,不愿加夜班。厂领导就找副业队加班,并且同意以个人的名义加班,所以才有这两笔拖运费未入账,副业队的全体人员平分了。”他和张来宝没有贪污行为,这是厂领导同意的,收条上还有领导的签字,要不然他们也没有这个胆。

  李队长说:“我才不会问什么厂领导。谁说了也不算,我们只管副业队自家的事,这是集体偷分,你和张来宝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们还口口声声不是资本主义,偷分集体收入就是资本主义。”

  刘满生又说:“今年和去年的都对了,但前年结账员是张小雨,收入账上有签名,每笔账都核对无误。账面上没有问题,但有没有问题,只有田队长和张小雨才知道。”

  李队长说:“田队长,刘会计已经说明了,账目清楚不等于没有问题。张小雨可比张来宝精,田队长你还是如实地跟我们讲清楚,回公社说,问题就大了,性质也会上升。希望你如实交待。”

  田丰年心里明白,他千万不能说,这不光是他个人的事,还涉及到张小雨两口子的前程。他一定要保护他们。他也怪自己大意,如果把那两笔账转到县搬运社那边,不就没事了,现在很可能会扯萝卜带出泥。事到如今,田丰年只好转守为攻,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副业队是来支援纺织厂建设的,也属于厂里的领导,他们要我们加夜班,并且承诺以个人名义领取加班费,上面有领导的签字,我们才能领到钱,我们有什么责任?他们也是共产党的领导,社员们加夜班得的几个辛苦钱,多劳多得。要你们来干,拿钱给你们也不会不干,要钱你们找厂领导去。”

  李队长火了,他拍桌子恶狠狠地说:“田丰年,你想对抗领导,你想在资本主义的道路上走到黑?这样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田丰年也是条汉子,他也在桌子上一拍说:“你是领导吓唬谁呀?反正我是经过了厂领导的,我错不到哪里去。什么好果子、烂果子,反正我是作田人,贫农出生,我有什么可怕的!”

  田丰年和李队长在厂财务室吵起来了,惊动了各科室的干部和职工。他们也很同情这些农民兄弟。财务室的会计说:“李队长,我看你们也别吵了,这确实是厂领导同意了的,如果没有领导的签字,我

  们也不敢发钱入账。副业队的农民兄弟够辛苦,他们一个人的工作效率是县搬运工的两倍。就这点钱三十个人也分不到多少,你就看在我们领导的面子上,放过他们,做点好事。”

  李队长听了财务室的干部向着他们,气愤地说:“我们是按照县里的统一精神办事,你负得起这个责吗?”“我可负不起这个责,我只是就事论事,算我没说。既然你们对好了账,那就请回吧,我们还要工作。”会计无奈地说。看热闹的人见这个李队长蛮霸道,就起哄说:“他们这是多大的官呀,这么凶!”“他呀,是大官,拿了鸡毛当令箭。”“欺侮农民算什么,让他拖拖板车看看!”“有本事找领导去,在这里撒什么野!”

  刘满生见势不妙,就对财务室的会计说:“会计同志,打扰了。李队长,我们回去再说。”李队长带着一行五人离开了财务室,也离开了南山纺织厂。工作队有了胜利的果实,但李队长他们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刚才听到纺织厂干部职工的冷嘲热讽,他们真是气急败坏,因为他们奈何不了,更谈不上找他们的领导。用狐假虎威、欺软怕硬形容他们是再好不过了。田丰年的反击也让他们畏惧了三分。一个作田的贫下中农,你真的又能把他怎么样?田丰年看到了这一点,心里也舒坦多了。昨天他还有所顾忌,怕给贺支书添麻烦。现在贺支书被撤了职,他什么顾忌也没有了,回去也好,能天天陪着夏荷也是一件好事。回去后一定和石子生、肖文安、张春生及全体副业队的社员团结起来,管他什么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他们的行为完全是大队集体的行为,与他们个人无关,劳动是没有罪的。至于副业队的补助费、加班费早就花完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事情的结果也不过如此。田丰年这个有胆有识的壮年汉子,此时将自己置之度外了。但是他心底是悲凉的,他看不到农村发展的前途,稻谷加稻草的农村生存现状何时了结。

  田丰年与工作队在财务室的冲突,欧阳盈月看得十分真切。她敬佩田丰年的胆识,敢于和工作队进行理直气壮的斗争。她十分同情农村来的兄弟姐妹,这两年多来,她与他们结成了深厚的友谊。他们是那样的吃苦耐劳,他们是那样的善良纯朴。和他们在一起,你的心灵

就少一些私欲。那些农村干部为什么对此视而不见,如此地欺负养育他们的农民兄弟呢?欧阳盈月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欧阳盈月找张小雨,告诉他在财务室发生的情况。张小雨说:“我很痛心,在农村建立这样一支副业队,是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改变农村道路的方法。一是为集体创造了财富;二是增加了农民个人的收入;三是让一批农民走出来扩大了视野,改变旧的传统观念,促进农村的发展。有些人为什么硬要把大批农民禁锢在有限的土地上,为什么硬要用平均主义来限制农民的积极性,多挣一点钱就是资本主义吗?”

  欧阳盈月说:“我们的理论家,我不想和你讨论忧国忧民的大事,你还是想想自己吧!我告诉你,工作队查出了两个夜班补助费,他们认定是偷分,田队长一口否认。我看工作队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查下去,那么你就有问题了,你要早作思想准备。”

  张小雨说:“这有什么准备的?查出来了,我只好认了,可那是向搬运社开的收条。是贺旭云抢着开的,领款人是她,那也会有麻烦。”

  “是呀,不管是你还是她,反正你们是一家人。请放心,我这里是不会说出去的。旭云抢着开收条,看来她是粗中有细,她是在保护你。”

  “这我知道,要是她受打击,那怎么办?她快临产了。”

  “是呀,所以你得想办法。”

  “你就说我是结账员,责任由我负?”

  “张小雨,你傻呀,你承认了旭云会更生你的气。我相信旭云会跟工作队蛮缠,你绝对不能出面,不然你的饭钵子会过河。”

  “那只好这样了。”

  欧阳盈月又问:“张小雨,还有一件事,你给周白云家写的申诉书底稿烧了没有。”

  张小雨说:“当时我是要他哥藏的,可能今后还有用。”

  “我们不是说好了底稿一定要烧掉,你怎么又变了?”

  “欧阳盈月,我是怕出事,周白云难担风险。”欧阳盈月听了激

  动地说:“咱们这些同学怎么个个都怜香惜玉?刘新明,盛建强,还有你,这是为什么呀?全国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不又撞在风口上了?你可要小心。我马上通知周白云,要他哥把底稿烧了。”

  “那他们就会找周白云的麻烦,我看还是算了。”张小雨坦然地说。

  “张小雨,你傻呀,真想英雄救美呀,你救得了吗?会把你也搭进去,没办法,只能让她哥扛着,这样你和周白云就少一点风险。要是你出了问题,旭云饶不了你。”

  “好吧,一切听你的。”张小雨无可奈何地说。

  欧阳盈月与张小雨分手后,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从一九七二年以来的全国工业整顿到全国的全面整顿,才刚刚出现一种好的势头,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又迅猛而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些干部群众又被推到了阶级斗争之中,她的一些同学无疑又会受到这场斗争的冲击。她最担心的是周白云,尽管有那么多同学保护她,命运之神会保护她这么弱的女子吗?张小雨的举动是善良的,他很可能受到牵连。就算通知了周白云的哥哥烧掉申诉的底稿,张小雨也很难逃脱此次厄运,他来之不易的工作很可能也会丢掉。原以为促成他与贺旭云的婚事,能改变他的家境,如今贺支书被撤职了,帮不了他多少忙了。他将卷入到副业队集体偷分和周白云的家庭成分申诉的事件中。欧阳盈月担心张小雨会因这样的变故而被摧垮,这对爱他的旭云是多么大的打击,对张大妈是多么大的打击!张大妈的病才刚刚好,随时都有复发的可能。他母亲与她母亲还存在某种联系,她想早一天揭开这个谜底,看来又不是时候了,欧阳盈月只好选择等待。她想自己还能为张小雨做些什么,思量了许久,她只有通知周白云,要她哥烧掉张小雨的底稿,能帮多少是多少。欧阳盈月又想起周白云与刘新明的情感关系会再一次受到冲击。欧阳盈月心慌意乱,她为自己的青春、同学们的青春在煎熬着。她一遍遍问自己,我们的青春在哪里?我们的希望在哪里?我们的梦想在哪里?哪怕只有一线曙光,同学们也会勇往直前。

  欧阳盈月担心的事说来就来了。庆丰大队副业队回队的第二天,工作队又召集副业队的社员开会,进行思想政治教育。宣传“两报一刊”发表的署名文章《反对资产阶级法权思想》。副业队的社员们无精打采地听着教导员洪云森的宣讲,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他们不知道法权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怎么回事,跟他们自己有什么联系,他们最关心的是他们的那点补助费如何处理。

  当他们听完宣讲后,李队长宣布了公社革委会的两项决定:一是田丰年组织社员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偷分的钱要拿出来作集体收入。田丰年犯有严重的资本主义错误,并且态度恶劣,对抗领导,勒令在全队广播上作深刻检讨。结账员张来宝参与偷分,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也要在广播上作检讨。

  二是核对两笔偷分的金额。宣布了每人领取的钱数,如果数额相符,就属于集体偷分;如果不相符,差额部分属于田丰年、张来宝的个人贪污,必须严惩。

  会上逐人核对,结果只属于集体偷分,没有个人贪污。李队长当场宣布了处理意见,所有分得的现金都要在三天内如数退还给工作队,再交庆丰大队作集体收入。

  社员们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说:“钱早花光了,怎么退!”“要退只有命一条。”会场炸开了锅。石子生站起来说:“李队长,他们的钱退不退,我管不了。我可以带头退。”社员们惊呆了,都怪石子生逞能。李队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口就说:“那好,大家要向石子生学习。石子生同志,你如何退?退了交给刘会计,他给你打收条。”

  石子生又郑重其事地说:“我是想带头退,但我没现金,我想找李队长借。今后我有钱了,再还给你,算点利息也行,算你帮助我们贫下中农。”

  李队长听了火冒三丈,他大声嚷道:“死大块,你想戏弄我,我哪来的钱?”

  石子生不急不慢地说:“不借就不借,你凶什么,这是对待贫下中农的态度吗?你没钱,我也没钱。”

  这时会场又闹成了一片:“是呀,你月月有工资,都没钱,我们就更没钱了,我们只好打欠条了。”“谁说打欠条,我不打,当时是厂里和我们定的规矩,要钱找厂里要去。”“要钱我赞成,你们找厂

  里要去。我们的钱是资本主义的钱,厂里的钱才是社会主义的钱。”“李队长没有,洪教员刚才说得多好,他的觉悟一定比李队长高,我们就找洪教导员借好了,要不找刘会计借也行。”“你们三人中总有一个人是贫下中农的贴心人。”社员们你一言,他一语,乱哄哄的,会再也开不下去了。工作队的退钱会,就给石子生他们搅黄了。

  李队长他们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走了。

  工作队看开会不是办法,他们就各个击破。他们不找四大金刚这样刁蛮的社员,而是从一些老实的社员入手,并且承诺,如果揭发了田丰年他们还有新的偷分和贪污事实,他们就不用交偷分的钱,作为立功的奖励,而且给他们保密。如果不揭发,即使现在交不清现金,在年终分配时也要扣回。工作队的这一招果真见效了。胆小的社员说出了副业队第一年开夜工运了一排木,那笔钱给分了,可能收条在县搬运队的账上,共计二百多元。工作队到县搬运队一对账,果然有一张由贺旭云开出的收条。但搬运社的人说贺旭云是不是庆丰大队的人,他们就不知道了。

  工作队这下如获至宝,马上在庆丰医务室找到了贺旭云,要她证明这件事,哪知他们碰了一鼻子灰,还惹了身祸。在医务室,贺旭云挺着大肚子正忙活着。她认真地对李队长说:“你们真看清楚了我打了收条?如果是我打的收条,由我一个负责,与其他人无关。如果不是我打的收条,副业队前年根本不存在偷分,你们是冤枉好人。”

  李队长说:“你们副业队的社员已经承认了,你为什么还不承认?并且我们已经在搬运社找到了你的收条。是不是当年田丰年、张小雨要你打的收条,他们好推卸责任?你犯不着为田丰年担责任。”

  贺旭云气愤地说:“有哪社员承认了?你们那是带笼子,说什么如果说出了副业队有新的偷分,他们的钱就不用上交了,而且是立了功。现在你们又来引诱我,没门。刚才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条子上签名是贺旭云,就归我负责。我够配合你们的了吧?”

  刘会计说:“这我们看清楚了,确实是你的签名。时间久了,你是不是忘记了?”

  李队长接着说:“刘会计不用急,我们陪贺旭云同志亲自到县搬运社再去一趟就行了。”

  贺旭云声更大了,说:“你们这是欺负人,我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能跟你们到南山去?你们三个人眼睛未吃油,一张条子的签名也看不清。要去你们去,我要给病人打针,没有时间陪你们了。”说着拿起针具走进了注射室。工作队的三人被晾在外面了。

  李队长对刘会计说:“你再到南山去一趟,把那账单借来,与贺旭云对证,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刘会计果真把账单借来了。三人一起又找贺旭云对证。贺旭云拿起账单看了一眼,就把账单一甩,说:“这是贺旭云吗?明明是贺九云,那个日字到哪里去了?”

  李队长发怒地说:“你真刁蛮,在铁的事实面前还蛮缠。这个九字上不是打了一点,代表一个日字?”

  贺旭云戏弄地说:“李队长真会认字,一点就是一个日字。这里有纸和笔,你写六个字:红太阳毛主席。如果你敢写,我也就承认。”

  李队长气炸了:“贺旭云,你敢开政治玩笑,你真是胆大包天!凭这句话我就可以开你的批斗会。”

  贺旭云也不示弱:“李队长你想清楚,谁在开政治玩笑?不是我,而是你,是你亲口说一点可以代表一个日字,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在批斗会讲讲看看,到时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队长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洪教导员出来说话了:“贺旭云,我们都别兜圈子了,我们和你对对笔迹就可以了。如果不是你的笔迹,就不是你的责任了。你随便写一个收条就行。”

  贺旭云说:“洪教导员这个办法好,很科学。不过,不算我的责任还不行,还证明副业队在前年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是胆小的社员被你们诱供出来的。答应这一点,我就写一张收条给你们看看。不答应这一点,我就不写,横直写了也是白写。”

  洪云森很自信,心想你一个小学生能写出两种笔迹?于是他大胆地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不是你的笔迹,此事再不追究。”

  “洪教导员,这话可是你说的,在场的人给我作个证明。”贺旭云说着拿起笔写了一张收条。

  贺旭云刚写完,洪云森认真地对了一遍,他大吃一惊,果真不是贺旭云的字迹。他不好作声,把条子推给刘会计。刘会计也对了一遍,也觉得不对。他又递给了李队长,李队长看了一阵说:“不对了,刘会计,你把账单还给搬运社去。这一定是田丰年、张小雨请别人代写的。老洪我们走。”说完,准备扬长而去。贺旭云双手拖住李队长说:“你们想一走了之,不行!一是你们诬陷好人,你们必须跟我赔礼道歉;二是兑现你们的诺言,副业队前年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

  李队长哪肯听她的,手一甩,贺旭云摔倒在了地上。贺旭云倒地后使了一个绊子,李队长向前一倒,来了一个狗吃屎。贺旭云则倒在地上双手捧着肚子大声喊起来:“出人命了呀,李队长打孕妇呀!该死的,害得我胎儿保不住了,快来人呀,救命呀!”贺旭云的哭喊声,确实把李队长他们三人吓怕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说李队长不该把贺旭云推倒,李队长三人进退两难。洪教导员对周医生说:“你扶贺旭云起来,让她好好休息,要真有事,赶快上医院。”

  周医生说:“这样大的身孕,能没有事?旭云,我扶你到医院去,还有谁能和我搭把手?”没办法,洪云森只好上前和周医生一起扶起贺旭云去医院。贺旭云捧着肚子一边叫痛,一边骂李队长不是人,欺负孕妇,叫他赔医药费;如果孩子没了,就找他拼命。

  李队长也从地上爬起来,鼻子口腔都流着血。他自知今天吃了个哑巴亏,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医院。

  到医院后,贺旭云痛得忍不住了,血也顺着大腿流了下来。公社医院的陈医生马上让人把她抬进治疗室,一检查,马上出来对李队长说:“贺旭云摔了一跤,导致早产。要赶紧想办法,请求县人民医院派救护车,抢救产妇和小孩,并且要贺支书夫妇一同前往。”

  李队长这下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上前握着陈医生的手说:“请帮忙,一定要保全大人和小孩。”陈医生说:“这我会尽力,公社也需准备一点钱。”李队长说:“那好,老洪、老刘你们到公社打电话,要救护车,并到财务室领点钱,我在这里守着。”

  贺旭云被李队长甩倒,引起早产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庆丰大队,距医院最近的第五生产队的社员都从田里跑到医院。这时,贺支书夫妇正在医院和李队长理论。贺支书气愤地一拳打在桌子上:“你们把我的职撤了还不放手,为什么还要加害我的女儿。要是旭云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我到底犯了什么法,不就是组织了一个副业队吗!”

  贺大妈可没有贺支书这么客气,上前就给李队长两巴掌,在场的社员无不拍手叫好,都说:“打死这个讨厌的家伙。”“真不是东西,整天瞎闹腾什么,整天喊政治口号,还要不要搞生产?”李队长此时只好不顾一切地冲出愤怒的人群,落水狗一样跑了。

  半个多小时后,公社张书记和刘满生来到医院。张书记先找陈医生说,县人民医院现在已经无车可派了,再者路途太远,时间来不及了。院长已经通知南山医院派两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带齐了药品、血浆、麻药正往这里赶,并通知你陈医生,如果需要手术,由你主刀。院长完全相信你的能力,我也相信你,一定要保证大人和小孩的安全。

  陈医生表态说:“有了书记这句话,我会和南山医院通力合作,保证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张书记拍了拍陈医生的肩膀。陈医生又迅速地返回医疗室。

  张书记回头又对贺昆山夫妇说:“老贺同志,请你们放心,旭云不会有事,这事我有责任,你有委屈我也知道,不说了。今天李富生他们,我也批评了。对于副业队的问题,我会专门开一次党委会,纠正一些过火的行为。”

  贺昆山说:“张书记,我委屈算不了什么,只要我女儿和外孙没事就行。说我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也认了。为什么还要穷追猛打,连一个在副业队煮过饭的女儿都不放过?她有什么罪?副业队是我组织的,提成是我提出来的,这与田丰年、张来宝无关,更与我女儿无关。张书记,请把所有的账都算到我贺昆山头上,别找普通社员的麻烦了,行不行?”贺昆山一边说一边泪水横流,一个坚强的庄稼汉子此时此刻该多伤心呀!

  张书记听到这里,心里也有所触动。这算怎么回事,一个在基层工作多年的老支书,就因为组建了一个农村副业队,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带头人,他们想不通,张书记也想不通。他在医疗室外面听到旭云姑娘痛苦的呻吟,看到贺昆山的泪水,看到围观的社员愤怒的情绪,再也忍不

  住了。他拉着贺昆山的手,面向周围的群众说:“庆丰副业队的事到此为止,再不追究任何干部和社员的责任。今天的事我也向贺昆山父女及庆丰村社员道歉,贺旭云的医疗费由公社负担,并给必要的营养费。对于行为过激的干部,我们也会给予严肃的批评教育,请大家相信我。”张书记宏亮的声音刚落,医院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晚上十点,南山地区医院的两名医生和一名护士,骑着自行车赶到了医院。他们分开人群,跟迎上来的张书记握了一下手,就进了医疗室。张书记对围观的群众说:“这下好了,医生和药品都齐了,大家都请回吧!不要影响这里的工作。”群众听了张书记的话,都自觉地散开回家了。

  贺昆山站起来说:“张书记,您工作忙,也请回吧!我太感谢您了。”

  “老贺,说什么感谢,只要不怪我就行。老同志,请放心,旭云姑娘没事的。你个人的事,以后再说。那我走了,明天我要我爱人来看旭云。”

  张小雨接到旭云出事的电话后,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看到岳父紧张的神色,忙叫道:“爸爸,旭云怎么样了?”“小雨,你怎么才来,你快进去看看吧!”

  张小雨走进医疗室,看到待产床上的旭云在呻吟着,医生忙着作助产的护理。张小雨扑向床前,紧握着旭云的手。贺旭云见张小雨来了,也紧握了他的手,忘却了一切痛苦。她只有一个念头,把他们心爱的孩子生下来。陈医生高兴地说:“旭云,小雨来了,是给你加油的,放心吧,我们一起努力,争取顺产。”贺旭云说了声“谢谢”,握紧张小雨的手,猛然发力,陈医生顺势作了一个挤压,婴儿终于呱呱落地。婴儿的哭声使医疗室的医生和护士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张小雨高兴地叫嚷:“旭云,我们的孩子生了。”可贺旭云精神太疲惫,听到了张小雨的叫声,却无力地昏睡了过去。张小雨惊呆了:“陈医生,旭云怎么啦,她睡了,还是昏了?你快看看。”

  陈医生用手指摁着旭云的脉,又用手轻轻地拨开她的眼皮,观看了瞳孔。他对张小雨说:“没事,旭云太疲惫了,她昏睡了,我们在给她用药,你快去告诉你岳父和你母亲,他们添了一个孙子,母子平安。”张小雨走出医疗室,兴奋地对岳父说:“旭云给您生了个孙子。”

  贺昆山听了也很兴奋,说:“好呀,老婆子,我们放心了。小雨快回家告诉你妈,她来过好几次了,送了几回荷包蛋。快去,别让她着急。”

  张小雨推开虚掩的大门,母亲从脚步声就知道儿子回来了,忙问:“是小雨回来了,旭云生了没有?”

  “生了,生了,给您生了个胖孙子。”张小雨高兴地说。“旭云好吗?这回她可为我们张家吃了亏,遭了罪,立了功。儿子,你一定要好好疼她。”

  “妈说的是,您打几个荷包蛋,我给旭云送去。您再煮二十多个红鸡蛋,我马上回来拿。医生护士忙活了一整夜也没吃东西,还有旭云爹妈。”

  “荷包蛋我早做好了,热在灶上,你快送过去。我煮好了蛋也马上过去,你就不用来了。”母亲吩咐说。

  张小雨刚走到医疗室门口,陈医生对他说:“你儿子五斤四两,一切正常,我们刚作了消毒处理,你们瞧瞧。”

  护士抱起襁褓中的婴儿,递给张小雨,说:“儿子很像父亲。”张小雨激动不已,做父亲的喜悦和责任,全部都写在脸上,他俯下头用脸贴在小儿红彤彤的脸蛋上。然后抬起头对医生和护士说:“谢谢你们了,你们是他们母子的救命恩人。陈医生,我妈煮了一锅鸡蛋,马上就送过来,让你们忙活了一整夜,什么也没吃,真是对不起。”

  陈医生接过话说:“今晚麻烦各位了,尤其是南山来的医生和护士。趁着他们两家高兴,我们吃了红蛋再去休息。小雨,旭云醒了,快让她看看孩子。让孩子感知母亲的气味,让小生命熟悉一下环境,这对婴儿和产妇都有好处。”

  张小雨抱着儿子送到旭云的怀里。旭云格外疼爱,孩子真像张小雨,这就是生命的奇迹。

  张大妈提着一桶鸡蛋走进了医疗室,她先对亲家说:“亲家,让你们操心了,恭喜你们做了外公外婆。”贺昆山夫妇也说:“同喜,同喜。医生,你们辛苦了,快来吃红蛋。”贺昆山笑逐颜开,向医生护士发了三个红蛋。医院的小张护士提来一瓶开水、几只小碗和筷子。张大妈在碗里加了些红糖,倒上开水,大家剥了蛋壳,把蛋放在糖水里一滚,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他们用双手迎接了一个生命的诞生,见证了生命的坚强和伟大,他们有成功的喜悦,更有对产妇的佩服。他们吃着红蛋,分享着小雨小两口甜蜜的爱情。瞧,张小雨正用调羹喂食斜躺着的旭云。

  吃过红蛋,陈医生吩咐护士小张:“今晚,只有三四个钟头了,我就在值班室休息。张小雨,有什么情况随时叫我。小张领南山来的两位男医生睡在我的房间,护士就睡在你的房间里。厨房里有热水,你提点水。”南山的医生说:“那就麻烦陈医生了。”“我们乡下医院简陋,不成敬意,对不起,明天早餐我请客。”贺昆山听了说:“陈医生,这不要你请,明天请大家一起到我家吃早饭,杀鸡款待。”陈医生也很爽快地说:“那好,我们明天一起到贺支书家去打秋风。”

  医生和护士都走了,医疗室剩下张小雨和贺旭云两家人。张小雨对岳父母说:“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明天还要请医生吃饭,你们就先请回吧。这里有十元钱,给你们买菜。”贺昆山说:“钱收下,明天买菜不用愁了。亲家母,你也回家休息,就让小雨陪旭云。”“爹妈,请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旭云的。”“小雨,我们走了,你还要给孩子喂一次红糖水。”丈母娘吩咐道。

  第二天早晨,医院来了很多社员,主要是第五生产队和副业队的。他们是来看望旭云的。旭云在他们心目中是好伙伴,好姐妹,这次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昨天,张书记当场宣布副业队的问题到此为止,社员所得的补助和夜班加班费不退了,也不再追究任何干部和社员的责任,让社员们安心在队里劳动。张书记的决定让副业队的社员心花怒放,再不会为那点补助费提心吊胆,愁眉苦脸了。社员们认为,能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旭云与工作队据理力争的结果,都佩服旭云的胡搅蛮缠。或许这不叫胡搅蛮缠,是她不畏强势,机智勇敢斗争的一种方式。最让人可敬的是,她不顾自己的身孕,当李队长理屈词穷要跑的时候,她硬是拖住了他,要他兑现答应的条件,导致了自己早产,险些断送了自己和腹中胎儿。所以,一大早,社员们就自动地赶到医院,像关心自己的亲人一样关心她。可这么多社员,都被小张护士挡住了。她告诉大家:“旭云生了一个男孩儿,母子平安。但旭云身体很虚弱,需要静养。希望大家先回去,等旭云出院后再看她也不迟。”石子生带头说:“小张说得对,我们知道母子平安就行了,五生产队的堂客们,我们带头回去。”

  冬梅打了他一下说:“死大块,今天打了一句辣屁。春桃、夏荷、秋菊,我们一起走吧。”

  社员们看到她们都走了,也就纷纷离开了医院。

  三天后,贺旭云要出院。陈医生又对产妇和婴儿作了全面检查,并配齐了所需药品。陈医生说:“旭云,你的体质很好,身体恢复得很快,小孩也很健康。那天可把我急坏了,我和南山医院的医生已作好了剖腹产的准备。幸好张小雨赶来了,加了一把油,孩子生下来了,只有一道小口子,缝了几针。现在伤口正常,回去后每天换次药,七天后就会愈合。到时候我会到你家看看。那天我真为你们小两口感动了。”贺旭云听了,脸上洋溢着笑容说:“谢谢陈医生,要不是陈医生的医术高明,我们母子能这样平安吗!您就是我们公社的活菩萨,我们张家的救命恩人。今后我没有什么报答的,我要拜陈医生为师,学好技术,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我虽然学不到您那么好的医术,我可以学习您的医风医德。”陈医生说:“这话我爱听,管什么拜师,有什么问题问我就行了。”张小雨也说:“陈医生,我妈的病也是您治好的,这次又多亏了您,旭云说的没错,人人都有您这种精神就好了。”陈医生说:“旭云,我也很佩服你,敢说敢做,能用你那样刁蛮的方式跟某些人作斗争。那么多社员来看你,就是这个原因。”旭云说:“我看不得仗势欺人的人,他不讲理,我也不讲理,让他们也不好受。陈医生以后再不要说我刁蛮了,他最不爱听。”张小雨说:“我哪里说你刁蛮了,好罢,这是你可爱的缺点。”“这不,又是我的缺点,加可爱不是自相矛盾了?”“好了,我错了,行了吧?我收拾东西,你输完液出院。”陈医生打着哈哈说:“你们小两口真逗,一个聪明内向,一个开朗活泼,有了孩子更增添了生活的情趣了。我走了,小雨好好照顾旭云。”

  陈医生刚走,贺旭云的爹妈都来了。他们一进门就看到女儿精神比昨天好了许多,正在给小孩喂奶。贺大妈走近床边,掀开了一点被子,看着小家伙用力地吸奶。旭云说:“这小子把我吸得好痛,蛮有力的。”“奶要吸,吸通了就有奶。奶还可以吧?”旭云回答:“现在还够他吃。”“够吃就好。出院后,吃点发奶的东西,会有奶吃的,不会让我的小孙子饿着的。”贺大妈开心地笑着。

  贺昆山则对张小雨说:“今天是三朝,要给孩子取名了,名取好没有?”张小雨说:“昨晚我和旭云商量了,取了几个名字,她选了张旺,是兴旺的旺。爹爹,妈妈,你们看好不好?”

  贺昆山自言自语地念:“张旺,兴旺的旺,这个名字好,兴旺发达,大有前途,小名就叫旺旺。”贺大妈说:“老头子,叫张旺好听。叫旺旺就有点像叫狗,这好吗?”“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人叫狗伢子,贱妹子,这都是贱名。说是小孩贱,经得起风浪,无病无灾,健健康康的。小雨是这个意思吗?”张小雨说:“爸爸,我没有想到这层,就叫旺旺,轻声点叫蛮好听。”

  旭云输完液,贺大妈抱着外孙子,张小雨扶着旭云,出院回家。旭云今天特意扎了短辫子,显得更有精神。他们和医生、护士、院长一一谢别。护士小张像亲姐妹一样送贺旭云,她们同在县护理班学习过。她说:“旭云多幸福,找了一个疼你的爱人,还有爹妈婆婆的呵护,又生了一个胖小子,叫人羡慕。”

  他们刚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家里就响起了鞭炮。原来是四大金刚和他们的爱人们带着孩子在张家等候。今天是小孩子的三朝,石子生他们一早就到贺家把做外公外婆的摇窝、架笼、小被子、小枕头、各种各色的小孩衣服以及旭云坐月子吃的鸡蛋、鸡、营养品都用板车运来了。旭云的弟妹也来了。四位铁姑娘大嫂是特意帮张大妈办三朝饭,招待旭云娘家的客人。

  贺大妈刚把外孙子抱进门,旭云的四五个弟妹围了上来,争着要抱小孩。贺大妈说:“给你们这些舅舅小姨看看,今天还不能抱,长大点后让你们抱个够。”

  夏荷抱着半岁多的小孩朝旭云走过来说:“旭云,今天见到你,蛮有精神。那天晚上可把我们急死了。第二天清早我们都去了,副业队的人也都去了,听说你生了,母子平安,大家才放心,我们就没去打扰你。今天是三朝,大家特意来帮忙。”小雨、旭云连声说谢谢。春桃说:“旭云,快进房!你家娘把床上用品都洗干净了,所有用具都用开水消了毒。你快上床休息。”

  张小雨把贺旭云扶上床,又帮她脱下棉鞋,待旭云躺下后,又给她盖好了被子。贺大妈走过来把孩子塞到旭云怀里喂奶。

  等孩子吃完奶,夏荷走到旭云床边仔细看了看小孩,赞叹道:“长得真乖,又是一个美男子张小雨,大眼睛像旭云。”贺大妈说:“这要感谢你这个介绍人。”

  接下来,春桃、秋菊、冬梅都进来看孩子,她们见了都很喜欢。她们问贺旭云,孩子叫什么名字。张小雨说:“取了个单名,叫张旺,兴旺的旺。”大家听了,都说名字取得好听,意义深远。四大金刚就开始评头论足,说这孩子今后一定聪明,兴旺发达。石子生说:“取这个名字象征着健康。”

  这时,田丰年叹了一口气说:“石子生是个化生子,耍点小聪明,使工作队难堪,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和贺旭云比起来就差远了。旭云才是女中豪杰,李队长他们拿着一张条子,要贺旭云承认是她写的。她和他们绕来绕去,结果绕到他们头上了。他们理屈词穷想跑,旭云死活拖住李富生不放,李富生用力一甩,旭云跌倒了,引起了早产,激起了民愤。多亏张书记主持公道,停止了对副业队的调查,我们的补助费、加班费都不退了。这都是旭云不顾个人安危,才把副业队的这件事摆平,只是让贺支书受委屈了。”

  中午吃饭时,桌子上先放一碗红蛋,吃完蛋才开席。在堂屋里开了三桌,两桌是贺家的亲戚,一桌是四大金刚和四位铁姑娘。张小雨为客人倒上酒,不能喝的就以茶代酒。贺大妈抱着外孙到桌前,给每一个客人看看。今天是贺昆山最开心的一天,不只是他做了外公,重要的是女儿长大了,做妈妈了,她在临产的前夕,能不顾个人安危,保护社员群众的利益。不只是四大金刚夸她,全大队的社员都在夸她,使贺支书脸上很有光,不当支书,他的威望更高了,他能不开心吗!同时他看到张小雨很爱自己的女儿,亲家母就更不用说了。原来他担心任性好强的女儿和文质彬彬的小雨合不来,现在这个担心不存在了,这更让他开心。

  晚上,客人们走了,贺大妈给小外孙进行了清洗,打好了襁褓,交给旭云,对小雨说:“你明天就要上班了,这段时间由我来照顾旭云和旺旺,你安心工作。今晚我回去一趟,料理一下事情,明天赶早过来。”

  张小雨把丈母娘送到家,连门都没进,就回来照顾旭云。他进门就问:“你怎么还没睡?”“我刚给旺旺喂过奶,在等你,妈妈给我

  做吃的,你过去帮忙。这几天她老人家也没睡过安稳觉,你就让妈早点歇着吧。”张小雨来到厨房,对妈说:“妈,让我来吧,您早点睡去。这几天可把您忙坏了。”“蛋我都做好了,我多打了几个,你也吃几个。做爸的人了,可别把自己累坏了。”“妈,这么多呀,您也吃两个。”“我吃不下,吃多了睡不好觉。“妈,那好,我盛给旭云去了。您去睡,碗筷我来收拾。明天我会去上班,旭云妈会来照顾一段时间,您千万不要累着。”“儿子放心吧,我不累。”

  张小雨服侍旭云吃完蛋,用热水给旭云擦身子,又小心翼翼给她的伤口消毒、换药、贴疤。张小雨看到一道长长的口子,心里隐隐作痛。他关切地问:“旭云,还疼吗?”“有一点,不要紧,七天就可以拆线了。小雨,你怎么啦?”“我心疼你。”“你心疼我,我高兴。小雨,你知不知道我不是早产?”“我哪里知道?”旭云诡秘地说:“那天我是吓唬他们的。”张小雨不等他说完,就生气地说:“什么呀,你知道自己的预产期到了,为什么要拖住李富生不放?你这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吗?”“小雨,你急什么?等我把话说完。我是抓了他,但他一甩手的时候我就松开了,是自己顺势倒下的,还用脚把他绊倒了,跌得他满口是血。这下可能是动了胎气,我就对周医生说我早产了。但这瞒不过陈医生,他也不喜欢政治工作队的人,也顺着我的意思说我早产了,要救护车送到县里去,不然会出事故呀。这样声势越闹越大,工作队害怕了,惊动了张书记。张书记直接和人民医院的院长通了话,所以才有南山医院的医生赶来。”“这么说是你和陈医生导演的一出戏。旭云我服了你,你太狡猾了。”“你说什么呀?在我面前就不会用词了,不是刁蛮就是狡猾,还有别的词吗?”“还有,这是聪明。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小雨,聪明我懂,三十六计我就不懂了,我瞒什么天过什么海?”“这是兵书里三十六计的一计,兵者诡道也,瞒天过海我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但我老婆无师自通用上了,像诸葛亮一样,我媳妇聪明绝顶。旭云,这事你除了告诉我之外,其他人都不能告诉,不然会害了陈医生的。”“那我爹都不能告诉吗?”“你爹也不能知道。第一你爹是共产党员,对党要绝对忠诚,第二他为人正直,他知道实情也会害了他。我再问你,南山医院的医生知道你的实情吗?”旭云想了想说:“应该不会。陈医生之前给我做了许多治疗工作,他们都对陈医生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进来就对陈医生说,县人民医院院长交待过了,一切抢救措施都你主持,我们是来打下手的,动刀子也是你。陈医生向他们介绍了一些情况。很多医学名称我听不懂,应该说陈医生对他们进行了保密。”张小雨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旭云,这件事一定要烂在肚子里,让别人说你是不顾个人安危的英雄。还有工作队怎么对不准你的笔迹呢?那明明是你写的。”“别人都说你聪明,连刚认识你的袁放南都给你蒙了,这下你怎么不知道了呢?那是我两年前写的条子,这两年我学着你的字体写字,字是不是写好很多了?但还是没有你的好。我现在写的字,既不像以前的字,又不像你的字。聪明的小雨,明白了吧!”张小雨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粗中有细。”“我也没这么好,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一个粗人刁妇,我有我的方式对付一切欺负我们的人。小雨,我们一定要让人知道,善的我们不欺,恶的我们不怕,就像妈说的那样,做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张小雨激动地握紧了旭云的手说:“我相信你,我一直没有小看你。这回的义举,让我看到了你的勇敢和善良——你真是女中豪杰。不说了,你累了,快点睡吧。”旭云依偎在张小雨的怀中说:“有你的理解,我就知足了。看得出,你当了父亲对我更爱了,我们有旺旺,日子会越过越好。第二胎我再给你生个女孩,好吗?”“好,那就辛苦你了。”“我乐意。”她抬头亲了亲张小雨,感到十分甜蜜和幸福。

  第二天,张小雨回厂上班,刚走到厂门口,就被欧阳盈月拦住了。她关切地问:“旭云生了?听说生个男孩,母子都平安吧?”“平安,都平安,多亏旭云身体好。”“那好,星期日我上你家去看她。听说她爸撤职了?”“是的!”“我也去看看贺支书,他是一个好人。张小雨,给儿子取啥名呀?”“名字,符号而已,就叫张旺,兴旺的旺。”“张旺,这名字好听。张小雨,让我猜猜,不光是兴旺发达的意思,你心中那个旺应该是张望的望,看的意思。嫌东张西望不好听,就用谐音的旺代替,这样名字就更有意思了,掩盖了你心中的那个望。张小雨你张望什么呀?”张小雨一听就找到了知音:“知我者欧阳也。我张望什么呢,我张望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呀!”“张小雨,你别逗了,你是翘首期望你心中的梦想,就是你实现不了,也要让儿子帮你实现。我说的没错吧!”张小雨高兴地说:“你真有想象力,你的解读太丰富了,我儿子名字又有了新的内涵。可你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说穿,尤其是旭云,把旺改成望多难听。”“这个分寸我知道,这次旭云与工作队胡搅蛮缠,一定让工作队很难堪。”欧阳盈月关切地问。

  张小雨叹了一口气,说了贺旭云和政治工作队抗争的经过。“这也好,经过旭云这一闹,张书记答应副业队的事到此为止,社员的钱也不用退了,副业队的人把她当成了英雄。”

  欧阳盈月说:“旭云真了不起,她是女中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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