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花开》

    第十三章

　　田队长带着副业队回到了庆丰大队。大队部老早就有贺支书和李会计等候在那里，他们放起鞭炮，迎接副业队的全体人员。贺支书握着田队长的手说；“小田，你们辛苦了。”接着又把杨木匠、李瓦匠请到会议室前排就坐。这时张小雨从怀里拿出一沓钱交给李会计说：“这是我们副业队二十二个人，在三个月挣下来的副业钱，扣除生活费和5%的补助费，还剩现金2521.20元。这是纺织厂的收条3696元。这是我们收大队每人每天五毛钱的生活费990元，这是我们收大队5%的补助费收条184.8元。这是现金和手续，都交给你了，请李会计查收。”

　　李会计接过现金，高兴地说：“我今天总算过了数钱的瘾，第一次数这么多钞票。”

　　贺支书说：“今后的钱够你数的，田队长建议要成立建筑队，承包更大的工程项目。”

　　李会计点完钞票又对了收条，夸赞张小雨说：“小雨，真不错，手续齐全，个人领的补助费的表格也报上来了，副业队让你管理结算和现金，真的没找错人。”

　　贺旭云忙说：“李会计，你这话没错。你们不知道，那工程结算可不比我们乡下的包工，包工一口价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它是按每道工序的工作量与国家统一定额算出来的。一栋小小仓库工程结算表格就有二十多页，近二百多个计算式，我看了都头昏，一团麻。张小雨算了一天一夜，拿到结算科审查都通过了。我们打了不少擦边球，争了面子，为集体多挣了钱。那结算科的会计是张小雨的同学，我看我们没吃亏。”

　　贺支书见女儿夸张小雨，心里乐滋滋地：“旭云，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叽叽喳喳的，还让不让别人说话？同志们，辛苦了，你们为集体挣了钱，也为集体开辟了一条致富的门路，明年我们要大搞，搞建筑队。杨木匠、李瓦匠就是我们的掌作师傅，再增加一点泥木工就行了。”

　　杨木匠接支书的话说：“我们不行了，盖的不是我们乡下的茅草屋、砖瓦房。那盖的是工厂、楼房。我们老朽不行了，田队长知道，这次多亏小雨这伢子会看图纸，还出了不少主意。还有我那伢子弄了台锯

　　木机，没有那台机器，我们就没法完成任务。”

　　贺支书继续说：“我们不要灰心，挣了钱我们可以置些机器设备，这样工作效率提高了，挣得更多的钱。我看是这个理，没有投入就没收益。张小雨能看懂图纸，这就是我们大队的人才，他还可以在实践中学习提高，这个问题好解决。”

　　这时，田队长递给贺支书一张协商借调函。贺支书接过来看了看，半天没做声，用商量的语气说：“张小雨，不是我卡你，你能不能带出一个徒弟后再走。”

　　贺旭云急了：“爹，你说什么呀！你可要为我们子女积点德，这是人家的机会，怎么能等，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贺支书说：“也是个理，那建筑队的事就难办了。”

　　张小雨说：“贺支书，你别为难，我还在纺织厂做事，还是借调的社员。今后副业队的事还是我的事，行吗？”

　　田队长高兴地说：“贺支书，这是个好办法，两全齐美。”

　　贺支书也高兴地说：“年轻人有本事，还是走出去发展好，我干吗要卡你在乡下？张小雨你能为集体分忧，我要感谢你。”

　　张小雨说：“感谢我什么呀？我就是庆丰大队的一员，多出力是应该的。”

　　贺支书更加高兴了：“大家都听到了，张小雨觉悟高，田队长你们合计一下，要抽调什么人，你们只管开口。建筑队的事，边搞边学，我们一定朝这条路发展。社员同志们，今年你们辛苦了，大队为了慰问你们，每人配了五斤塘鱼过年，明年接着好好干。”

　　副业队的社员提着鱼回家。贺旭云和她爹一起回家。贺支书见女儿大包小包的，就问：“这都是一些什么呀？”“这是女儿给你们做的棉鞋。”“你学会做鞋了！”“学会了，跟夏荷姐学的。那里电灯亮堂，又不用花钱，晚上坐在床上正好做鞋。爹回家就试试新棉鞋吧。”“难为你有这个孝心。看来我女儿长大了，该出嫁了。”“谁说要出嫁，我要伺候爹娘一辈子。”父女俩说着笑着回了家。

　　贺旭云刚进门就大声喊：“妈，我回来了。”妈妈闻声从厨房跑出来说：“旭云回来了，我正忙着做晚饭呢！”弟妹也围上来，翻看

　　姐姐的大包小包，找东西吃。贺旭云敲了他们一下，说：“不用找了，姐给你们买了棒棒糖，还给你们做了一双新棉鞋，你们坐下来试试。”弟妹们抢着坐下试自己的鞋子。

　　旭云又对妈说：“妈，我也给您做了一双，爹正在试他的，您也过来试试。”妈妈接过棉鞋，看了又看说：“旭云，才两三个月的工夫，怎么能做这么多鞋。这鞋底纳得整齐紧扎，鞋上得像碗似的，瞧这出边底珠子也纳得整齐，还是芭扣棉鞋的新式样，这都是跟夏荷姑娘学的吧？”

　　“妈，你是针线活里手，在家时你常要我做针线活，可我心野，不想学。在工地，我看夏荷天天晚上做鞋子，我就跟着学，在那大电灯下做鞋子真舒服。”

　　“看来我女儿懂事了，有人要了。”

　　贺支书也说：“老婆子，在路上我就说旭云长大了，该出嫁了，她却说要伺候我们一辈子。”

　　“那怎么能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这么说，是一片孝心，可能她有意中人了。”

　　旭云抢白她妈一句：“什么意中人，你们想把我赶出门？那好，你们都把鞋脱下来。”

　　贺支书哈哈大笑：“老婆子，别说了，女儿害羞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晚饭后，贺旭云来到张小雨家。刚进门，张大妈就对屋里看书的儿子说：“小雨，旭云来了。”张小雨忙上去说：“刚回家，你就到我家来了？”“不欢迎呀？”“欢迎，欢迎。”

　　贺旭云从包里拿出两双新棉鞋说：“张大妈，我晚上闲着没事做的，给您和小雨各做了一双。是夏荷姐教我做的，没做好，让您见笑了。”张大妈说：“旭云，你客气什么呀，天寒地冻的，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贺旭云说：“在工地，张小雨对我挺照顾的，这双鞋是照我妈的样子做的，您试试。”“旭云，不用试了，我一看就知道合脚。旭云你真能干，粗的细的都捡得起，不错，不错！小雨带旭云到房间里坐，我

　　给旭云泡杯茶。”

　　贺旭云进房间就问：“小雨，刚回家就看什么书，你试试这鞋能不能穿？”“这是从南山新华书店买回来的《工程监理》，我要在春节这几天看完，今后就可以派上用场。鞋一定能穿。”“人家都说你聪明，我看你聪明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可不行，看书就打瞌睡。不说了，你试试这鞋。”“不用试了，明天我一穿就知道了。”贺旭云委屈地说：“没良心，我一针一线容易吗，你试试就这样难？”张小雨见贺旭云说得很认真，他改口说：“好，对不起，我就穿。”

　　张小雨一试，不大不小，正合适。张小雨问：“你怎么知道我鞋子的尺寸？”

　　“你真有点憨，我拿你的鞋一量就知道了。”

　　“你给我和我妈做了鞋，我拿什么来谢谢你呀？”

　　“那很简单，只要不丢给别人就行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们是工友，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人。”

　　“是工友吗？过了年，你就不在副业队吃饭了。”贺旭云有点失望。

　　“旭云，别急，这件事要感谢你和你爹，你爹不同意，我就没有这机会了。只要我在纺织厂做事，我还是到副业队吃饭，肯定会省点钱，给我弟弟做学费。”

　　“我肯定欢迎。小雨，你妈真难，你两兄弟从小失去了父亲，就是你妈拉扯大的，都送上了学。今后这个家都靠你了。”

　　“可不是吗？我读书半途而废。弟弟快上高中了，今后一定送他上大学。”

　　“今后你两兄弟一起上大学。”

　　“哪来的机会，有机会又能怎样，这个家交给谁呀？”

　　贺旭云脱口而出：“交给我呀！”

　　张小雨急了：“打住，我们是好朋友，别的我还没想好。”

　　“没想好，谁稀罕呀！快借本书给我看，我要回家了。”

　　张小雨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山乡巨变》说：“这是益阳作家周立波的作品，写的就是益阳合作化的事，用了许多益阳地方话，读起来蛮有意思的。”贺旭云接过书翻了翻，一张照片从书中掉出来。贺旭

　　云刚要去拿过来，不想被张小雨夺了过去。贺旭云这下不依不饶了：“张小雨，是谁的照片，看看都不行吗？”“是同学的照片，你不认识，有什么好看的？”“一张照片有什么遮遮掩掩，你心中有鬼！”

　　张大妈听到这边吵起来，就过来说：“小雨，一张照片给旭云看有什么要紧，难道她会抢走？”

　　贺旭云忙轻声地说：“张大妈，还是您护着我。”张小雨把照片递给了贺旭云。贺旭云接过照片一看，惊讶地叫起来：“原来是欧阳盈月，真漂亮，难怪你不让我看，怕我吃掉她。你真小气。你和她是同学，我跟她是好朋友，还帮她出了恶气，你难道不知道？”

　　张小雨自知理亏：“贺旭云，这是毕业时同学之间互赠的纪念照片，不光有她的，还有许多照片，都在这相册里。那次不见欧阳盈月的照片，找也没找着。今天你一翻就掉下来了，我很惊奇，就夺过来了。”

　　“这还差不多。看来你对欧阳会计一往情深，这姑娘也值得你爱。不过，你们都发生了变化，现在很难走到一起。张小雨，你要现实点。”贺旭云心平气和地说。

　　“你别误会，我和她只是要好的同学，仅此而已。就算是同学的情谊，也值得尊重和留念。”

　　贺旭云开心一笑：“谢谢你的公平，我会争取的。只有我才是你可靠的依赖对象。请给我点时间。”贺旭云小心翼翼地把欧阳盈月的照片插入相册空格中，并双手递给张小雨说：“你珍藏吧！别再弄丢了。”贺旭云今天的举动让张小雨很诧异，她没以前刁蛮了。

　　贺旭云拿了书叫了一声：“张大妈，多谢，我走了。”张大妈说：“小雨，送送旭云姑娘。”张小雨拿了一件东西出了门。张小雨说：“谢谢你给我和我妈送了鞋，我也想送一件礼物给你，早几天在南山街上买了一条围巾，不知你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贺旭云接过围巾展开一看，原来是一条雪白的长围巾，和欧阳盈月的一模一样。贺旭云有点不高兴：“为什么是一条白色的围巾？”“雪白的不好吗？围在你脖子上，配上你又黑又粗的辫子，一定好看。”“好看，你是想把我打扮成欧阳盈月一样。我怎么敢和她比呀！你不是戏弄我吧！”“你要不喜欢，我再去换一条红色的，像柯紫霞那样的纱巾。”“你

　　真坏，拿我和她们比，你心目中只有她们才是美的。我就是乡巴佬。”“我可没这样说，这是你的理解。我们男同志怎么会买女同志的东西，我没法就参照了她们的一些穿戴。”“看来，你挺欣赏她们。大家都说你老实，我看你一点也不老实。”“你想到哪里去了，这和她们半点关系都没有。这条围巾你乐不乐意？不乐意就拉倒。”“我乐意，你这个书憨子。”说着上前又亲了张小雨一下跑了。张小雨很不自在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天晚上，盛建强家发生了一件很让人烦心的事。在吃晚饭的时候，周白云十分认真地对公公婆婆说：“爹爹，妈妈，儿媳不孝，过门快三年了，还没给盛家添一男半女。”说着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盛建强在桌下悄悄踩她一脚，但周白云并不理会，说：“放寒假后，我和建强到县人民医院检查了。医生说我没有生育能力。”周白云说到这里，就把检查单放在桌上，饭也不吃了，跑到房间里抽泣。

　　盛大爹拿着结果问儿子：“建强这是怎么回事，医生说能不能治？”

　　盛大妈也问：“儿子，我心里一直在打肚算盘，结婚都几年了，白云怎么没有一点动静？我也问过你多次，你总说年轻，暂时不想要孩子，妈妈可以理解。但今天这个结果让我掉到斗桶里，这该怎么办！”说着流下了眼泪。

　　盛大爹说；“老婆子，哭有什么用！建强也不用着急。白云是个好孩子，已是盛家的人，我们不能不管。这样，过年后，你们再到省医院检查，找个专家把病治好。”

　　盛建强说：“爹，我也是这个意思。可白云太悲观，说治不好。她说要跟我离婚，不再拖累盛家，其实她心里比我们还难受。”

　　“这么说，你小子答应离婚了？”盛大爹拍着桌子说：“人要有良心，结了婚，当男人的就要照顾女人一辈子，没有生育又怎么啦？她到盛家不能生育，离了婚还有谁要，谁来照顾她？你小子不要做这种缺德事，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盛建强说：“爹说的是，过年后，我们就到省里检查。白云想年前给爹娘讲清楚，正月间不便提这事。”说着他也推开饭碗不吃了。

　　盛大爹也放下饭碗，卷着烟猛抽，一声不吭，盛大妈噙着泪收拾碗筷。

　　晚上，盛建强和周白云一起来到学校宿舍。周白云很认真地对盛建强说：“建强，无论如何我要和你分手，谢谢这几年你对我的照顾。”

　　盛建强说：“我俩不是有约定吗？等到刘新明一结婚，我们就圆房。”

　　“不错，我们是有这样的约定，但三年过去了，刘新明还没有找对象。我们不能再为他熬了。就算我们熬得起，爹妈他们熬不起，他们都指望抱孙子。今天我拿结果给他们看，我好伤心。我骗他们，骗他们的那份情，那份爱，那份期望。难道你不是同样在欺骗他们，所以我和你一定要分手，结束这场戏。”

　　盛建强沉默了一阵后说：“白云，现在你以没有生育能力与我分手，这对你是多么大的打击！这样也把我把我家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

　　“建强，对你父母只能用这个理由，对外我就用为了你的前程而离婚，明年你可以推荐上大学。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白云，反正我不想你背上没有生育的名声离开我家。”

　　周白云着急了：“这我知道，不这样，就公开我们是假结婚，我还是处女，那可是爆炸新闻。在人们面前我就是妖女，会被人们的唾沫淹死的。而你呢？还是堂堂男子汉吗？你还能抬起头吗？”

　　周白云撕裂自己的伤痕，用无穷的痛苦变成咄咄逼人的话语，这同样刺痛了盛建强的尊严。但他还是坦荡地说：“白云你说什么呀！我不是男子汉，还有谁是男子汉？当时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一方面是能让刘新明顺利参军；另一方面是把你从换亲的深渊中解救出来。这难道不是男子汉行为吗！三年了我时刻在履行我的诺言，对你和刘新明没有半点伤害，这难道不是男子汉所为吗？这样做我有多难呀！难道你不知道吗？”

　　周白云看到万分痛苦的盛建强，拿着他的手抚摸着。她说：“这些我会不知道？而且只有我才知道。你的痛苦时时煎熬着我，这是旁人无法了解的。在外人看来这是天方夜谭，在人民医院检查时，医生问结婚没有，我说快三年了。医生就骂我白痴，三年了你还是处女，令人费解。你正常，你男人不正常，把你男人叫来检查，要不要我教

　　你们。那时你知道我有多难堪，建强你知道吗？不得已，我向医生道出实情。医生摇头说：看你长得蛮俊的，也像读过书的人，怎么骗起人来了。就算是这回事，也不可思议。我说医生我干吗要骗你，我也用不着向你下跪呀，这是表示我的诚意。我不能让他再受伤害了，我要和他离婚，让他有个好前程。医生也感动了，所以才开了一张没有生育的证明，她说这是混乱造成的悲剧，姑娘我信了。但你会受到另一种伤害，我说我别无选择。善良的医生都这样认为，何况普通的群众，所以我们必须严守秘密。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周白云早已泪流满面。

　　盛建强突然站起来说：“白云，别说了，是我害了你。三年了，你爱过我吗？”

　　“这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那好，我就不顾什么道义，什么趁人之危了，什么初衷和约定了。我要爱情，白云我爱你，我们好好过吧！”

　　周白云无限伤感地说：“建强，我知道你爱我。在结婚当晚，我就不想演戏了，你也是值得我爱的男人，我就说要与你好好过日子。可你硬是一根筋，非要等到刘新明结婚不可，我有什么办法？可现在没用了，今年由于我的成分问题，影响了你被推荐上大学。过年后我就跟你离婚，你还是能推荐上大学。所以为了你的前程，我决定分手，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盛建强又坚持说：“我可以不去上大学，留下来陪着你。”

　　“建强，你为爱付出太多了，同样我为了爱也能付出。我们永远都是好同学。我意已决，你就不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有更好的姑娘等着你，希望你做好父母的工作。”

　　与此同时，盛建强的父母在床头半躺着，哀声叹气地说着儿媳不能生育的烦心事。盛大妈说：“老头子，盛家前世遭了什么孽，怎么捉了只不下蛋的鸡呢？”

　　盛大爹抽着旱烟，吐了一股刺鼻的浓烟，咳嗽了几声说：“老婆子，就是你这张乌鸦嘴，我家遭什么孽，丧什么德？你说些什么话！”

　　盛大妈用手扇开呛人的烟雾说：“不抽了行不行？我只是打比方，

　　我哪会当面对儿媳说？我向来心疼她。”“背后说她也不好，要是话说急了，一定会说漏嘴，儿子儿媳听了多不好意思。”“老头子，不拿这个说事了，我今后会注意。但白云没有生育，我们老盛家不是绝后了？我们对不起祖宗呀！”“老婆子，别说得这么严重，不是过年后，要他们到省城找专家医治吗？”“这倒是个办法，如果白云真的没有生育能力，治不好，那该怎么办？”“不会，我看你这张乌鸦嘴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凡事要往好处想。”“什么乌鸦嘴、乌鸦嘴的，我说的是万一，我们老盛家该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们只好认命。”“这个命我可以不认，当初是我家为救白云换亲才娶了她。是我盛家有恩于她，现在因为这个原因主动离婚，我们何必强留。看得出白云是有情有义，她不愿连累建强，我们只能顺水推舟。”“老婆子，我们还是先让他们治病要紧，你也是女人，要知道没生育对女人的打击有多大。我们可不能落井下石，让人家指我们的脊梁骨。”“那倒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们儿媳。”

　　正月初四是田丰年和夏荷喜结良缘的日子，庆丰大队第五生产队更加增添了喜庆的气氛。田丰年家三间一偏的大茅屋早已装扮一新。大门、房门、灶门、堂屋都贴上了新写的对联，方格的木制窗户，糊上了雪白的白皮纸，并用腊光纸剪了双喜的大字和耀眼的窗花。这些都是张小雨、杨铸钢的杰作。

　　大年三十下过一场大雪，今天早晨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是那样地耀眼。白雪象征着爱情的纯洁，红日象征着爱情的热烈。这是张小雨那班同学对田丰年、夏荷结婚好日子的解读。今天来的同学真不少，除五队的张小雨、杨铸刚、盛建强、周白云外，还有陈瑞华、代正军等，欧阳盈月也来了。同学相见十分高兴，女同学忙问柯紫霞为什么没有来。杨铸钢说：“她和闵正文已回衡阳了，到衡阳车辆厂工作。”同学们都为他们有一个好前程感到高兴，也调侃杨铸钢说：“杨铸钢，怎么让捧在手心里的林妹妹飞走了？”杨铸钢耍贫嘴说：“是我给她装上了飞翔的翅膀，她才能飞走的。”

　　上午十点十分，夏荷在迎亲和送亲人的陪护下，梳妆打扮，出阁

　　离家。虽然她和田丰年同在一个队，两家也只相隔几户人家，夏荷还是想起和家人的分别，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一股热泪夺眶而岀。她紧抱着母亲说：“爹，娘，女儿出嫁了，你们多多保重。”母亲也流下泪水，握着女儿的手说：“傻孩子，你离家近，一个早晨都能打几个来回，放心吧，我们好着呢！”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向女儿挥手告别。但夏荷还是双膝一跪，向父母行了跪拜之礼。送亲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接亲的两个姑姑，还有伴娘贺旭云，护着新娘夏荷在一阵鞭炮声中出了门。贺旭云那长长的雪白的围巾在队伍里很醒目，给她增加了不少气质。当然打扮最漂亮的还是新娘夏荷，她本就是四位铁姑娘中最漂亮的一个，今天经过一番打扮，宛如一朵出水芙蓉，楚楚动人。路边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大姑娘、小嫂子，他们看了都赞不绝口，羡慕不已。

　　夏荷家的鞭炮声刚落，田家的鞭炮声、锣鼓声就热烈响起。这也是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刻，他们一个个冒着滚滚的烟气，在地上抢着捡没有爆响的鞭炮。夏荷由接亲人扶着，越过了田家的门槛。正是破四旧的年代，即便在边远的农村，新婚是不行大礼的，新人不必拜天地，拜祖宗，只向毛主席像行鞠躬礼，就直接走入了新房。小姑娘小伙子闹要吃喜糖，开始田丰年和夏荷还一个个有序地分发，后来一起哄就乱抢起来，小孩子一个个人仰马翻，石子生夺过田丰年的糖袋，把糖果大把大把地抛向堂屋。人们又拥向堂屋，挤着、抢着、叫着、笑着……

　　新房虽很简陋，但收拾得很整洁。这是一间茅草房隔成的半间，一张旧式的一字床，床的四角各立一根床柱，柱子上端有方木相连，用来挂蚊帐。前面的两根柱子有两根平行的横木相连，分隔成三个长方形方格，嵌上了三块绘有花草鸳鸯图案的玻璃，有几分古朴的韵味。床的里面是内架子，有半床高，挡着床内三方的蚊帐。床的后方架子有一个近一尺宽的长板，两端有两个小抽屉，可以放一些针线用品，妇女坐在床上做针线活十分方便。它套扣在内架子三方起固定作用。床前是踏板，踏板两端是床头柜。整个床看上去就是两个踏梯的小舞台。床上挂着夏布蚊帐，这是用纯麻线织成的，要经过多次的漂洗漂晒，才能成白色，经久耐用。睡在夏布蚊帐中，有人说很阴凉，有人说很

　　闷热。从麻到麻线，不是用纺车纺的，而是用人工分解麻丝，再用两个手指头捏成麻线，再织成麻布，也称夏布。当时的姑娘把陪嫁的夏布蚊帐视为珍品。

　　床上有夏布垫单和两张红缎子被面的棉被。窗台下放着的书桌，上面放着两个热水瓶和一些茶具。和床平行的有一个两门的大木柜，这就是当时新婚的三件套，全都油漆一新，彰显了新房的喜庆。尽管简单贫乏，但田丰年夏荷很知足了，他们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今天是正酒，堂屋里开了六桌。队上来庆贺帮忙的社员有三桌，双方亲戚有两桌，还有一桌是新郎新娘的朋友。张小雨领着同学们坐在堂屋下方的一桌，上边是高亲和长辈的席位。酒席的菜肴很简单，由鸡、肉、鱼组成，但很扎实，都是满盘满碗。同学们坐在下桌无拘无束，谈笑风生。贺旭云本来应坐在上桌，却硬坐在这桌。盛建强、杨铸钢怎么也轰不走，还是欧阳盈月拉她坐在身边。这样两人的长围巾十分显眼。周白云笑着说：“她俩的围巾是不是同时买的？你们这样的高挑身材，配上这样的长长围巾真好看。”欧阳盈月笑而不语。贺旭云爽快地说：“这是张小雨送给我的，感谢我帮他推了板车。”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张小雨该罚酒，谈了恋爱也不买糖吃。旭云，你说他该不该罚？”“该罚。”贺旭云红着脸说。

　　张小雨急着说：“打住，这叫有来不往非礼也，吃什么糖，喝什么酒？”盛建强站起来给张小雨倒了一杯酒，同学们起哄，逼着他把酒喝下去。张小雨遭到围攻，想转移视线，说：“要我喝可以，但我请女同学们作陪，这叫女士优先。”

　　周白云站起来说：“张小雨够滑的，让我们女同学当挡箭牌，没门！”

　　“周老师，今天怎么不敢喝酒了？你新婚时可喝了三杯。是不是身怀六甲，不敢喝了。”

　　杨灿红也站起来说：“张小雨，你真够损的。盛建强，张小雨欺负你老婆，你跟他单挑，搞定他！”

　　盛建强被激将，站起来，举起杯先干为敬。随后他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抓住张小雨的脖子，说：“张小雨，你喝不喝？不喝就往你脖子

　　里倒进去。”

　　张小雨服软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涨得满脸通红。他这个白面书生哪是喝酒的料。这时陈瑞华、代正军同时站起来说：“张小雨，原来你能喝酒，让我们大开眼界。你能陪盛建强喝，那也能陪我们喝。”

　　张小雨叫苦不迭：“各位同学，这哪里是敬酒，这是车轮战灌酒，我哪里得罪了你们？”

　　周白云又说话了：“你没得罪别人，就得罪了我。同学们，今天非叫他喝不可！”

　　“周白云，今天算是栽在你们夫妇手里，算我倒霉。这样我提议，咱们同学难得一聚，大家同时举杯，不分男女，同干一杯。”

　　欧阳盈月站起来说：“痛快，我们都来干一杯。旭云、白云，你们没问题吧？”

　　全桌的同学同时站起，张小雨说：“为同学的团聚，为夏荷姐的新婚干杯。”

　　张小雨今天的表现，让欧阳盈月、贺旭云看到了他直率调皮活泼的一面。

　　晚上举行了新婚仪式。仪式由陈队长主持，贺支书证婚。

　　六七十年代的新婚仪式，无疑就是一次家庭的忆苦思甜会。先由陈队长宣布新婚仪式开始，然后由贺支书颁发结婚证书，为他们证婚。之后是新郎新娘讲话，谈恋爱经过。田丰年夏荷没说怎么恋爱，照例诉说了各自家庭过去怎么穷苦，现在过上了好日子，翻身作了主人。他们的结合是阶级情谊的结合，今后一定听毛主席的话，读毛主席的书，以阶级斗争为纲，搞好革命和生产。

　　接下来是由新人和宾客表演节目。夏荷和田丰年对唱了京剧《沙家浜》选段，贺旭云唱了她的成名曲《红梅赞》，都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周白云和她的几个同学硬要欧阳盈月唱一首歌，欧阳盈月盛情难却，唱了《太阳一出闪金光》。她一展歌喉，就把全场镇住了，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歌声和电影里唱得一模一样。这姑娘长得俊俏，歌也唱得好。

　　新婚仪式结束后，就是闹洞房。首先肖文安和张春生安排新郎新

　　娘来了一些传统的搞笑节目，如夫妻咬红枣、夫妻二人过鹊桥、如何拥抱翻过长高凳，从而引起人们的欢笑。这些节目都难不倒田丰年和夏荷，如过鹊桥，他们配合默契，二人手拉着手，脚顶着脚，以脚尖为圆心，两人都甩开另一只脚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巧妙地过了鹊桥。人们不得不佩服夏荷身手敏捷。

　　闹洞房最好的看点是石子生的“赞新房”。只听他赞来：

　　打竹板，响叮当，同志们听我赞新房。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一床。

　　两个枕头成一对，好男好女成一双。

　　对成双，爱无疆，无穷恩爱比路长。

　　春种谷，秋收粮，恩爱夫妻添儿郎。

　　小儿郎，骑竹马，七岁八岁进学堂。

　　进学堂，学文化，十七八岁扛长枪。

　　扛长枪，保边防，保家卫国杀豺狼。

　　杀豺狼，斗志昂，佩上红花回家乡。

　　爹娘见了哈哈笑，十里八乡美名扬。

　　打竹板，响叮当，同志们看我赞得像不像。

　　在场的人回答赞得好，赞得像。

　　大家都说赞得好，新郎赶快把烟张

　　大家都说赞得像，新娘赶快发喜糖。

　　在场的人起哄：“装烟啦，发糖果啦！”整个新房充满了欢笑声。

　　张小雨对身边的欧阳盈月说：“这就是乡间的草根文化，很有意思吧？”欧阳盈月回答：“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耳目一新。”

　　田丰年忙着向众人敬烟，夏荷向众人发糖。田丰年向赞了新房的石子生发了一整包香烟，石子生接过“沅水香烟”唱道：

　　一只麻雀吃不饱，两只麻雀抢得打跟斗。

　　新郎新娘成了对，沅水香烟要成双。

　　众人听了，都笑石大块滑稽。夏荷只好给他加了一包。接下来肖文安出了场，他唱道：

　　把得他来没把得我，我和他来又不是一伙。

　　这个道理说不通，犹如装烟不装火。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弄得夏荷他们很尴尬。田丰年则反客为主地唱道：

　　鼻子插葱也装象，三言两语不成章。

　　若是指物赞一段，照章办事一个样。

　　肖文安果真被田丰年一军将死了。人们都说肖文安胆小，是个闷葫芦。这时春桃上前把孩子交给肖文安，对田丰年说：“田丰年欺负我老倌，今天我来唱一段，你指什么物，发什么烟？”众人起哄说：“发双倍。”田丰年被逼无奈地说：“四包就四包。就赞书桌吧！”

　　春桃接过石子生的竹板，唱道：

　　打竹板，响叮当，我把书桌赞一盘。

　　红漆书桌宽又长，圆圆镜子放中央。

　　夏荷妹，清早起，对着镜子来化妆。

　　先画眉毛后点嘴，问声田哥我美不美？

　　田哥应声美美美，喜得新娘如酒醉。

　　赞镜子，赞茶具，瓷瓶装有芝麻豆子姜。

　　今天是个好日子，新娘泡茶大家来品尝。

　　你一杯，我一碗，忙得新娘脚手慌。

　　茶水热，茶水香，你生贵子我帮忙。

　　若是男儿骑骏马，若是闺女似仙娘。

　　满堂儿女绕膝下，白头偕老幸福长。

　　众人听了齐声说好，赞得有水平，想不到春桃也能出口成章，为丈夫挽回了面子。田丰年爽快地给了春桃四包香烟。接下来夏荷给大家敬茶，贺旭云过来帮忙。整个新房热气腾腾，笑语不断。

　　闹完洞房，周白云邀欧阳盈月到学校住宿。欧阳盈月来参加夏荷姐的婚礼，同时也想询问周白云的情况。学校放假了很安静，正便于她们交谈。夜很深了，天又冷，她们坐在床上的被窝里。周白云告诉欧阳盈月，她的医院证明开好了，并给建强的父母看了。欧阳盈月担心地问：“他父母一定很意外，受打击一定很大。”

　　周白云非常难过地说：“可不是吗！我真的不忍心让他们看到这样的结果。”

　　“那建强同意你这样做吗？”

　　“从到医院检查，到向父母公开结果，我和他进行了多次商量。他也认为这样下去会伤害三个人。他问我爱不爱他。我向他坦白心迹，说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我就想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爱人。但由于我的成分，他将失去上大学的机会。他说不上大学，要和我在一起。我坚决地说，不能因为我，让刘新明参不了军，让你上不了大学，请他尊重我的选择。”

　　欧阳盈月无限伤感地说：“白云，我和你都活得很累，有那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那你用何种理由离婚？如果以你没有生育而离婚，那对你的打击太大了。”

　　周白云说：“这点我和盛建强说好了，就以我家成分不好，怕影响他的前程为由而离婚。”

　　“可他父母知道，是你没有生育能力呀！”

　　“这没问题，二老很善良，如果我在他们面前说是为建强的前程而离婚，他们是不会同意的。所以，对他父母只能用没有生育为理由。这样他们为了盛家香火，又看到我态度坚决，是会同意我离婚的。他们也会为我保密。但现在，他父母要我先到省城治病，这让我十分不安。”周白云还说，“为了让我治病，他爹要卖掉架子猪，他妈要卖掉陪嫁的耳环。我真不忍伤他们的心。”

　　欧阳盈月叹了一口气说：“白云，我知道你心里很纠结，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建强的态度呢？”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希望你劝劝他，该放下就放下，让我们好聚好散。”

　　“那你真不后悔？”

　　“我是一个弱女子，但我又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我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又不愿意让盛建强失去上大学的机会。所以我一定要与他分手。”

　　“那好，我尽力，你俩真是奇了。三年了，什么人都不知道。看今天喝酒时，连张小雨、杨铸钢都被你蒙了。张小雨还说你身怀六甲，真的好笑。”

　　“所以我们的事只有你知道，希望你帮我。”

　　“放心吧，我决不会乱说。明天你要盛建强用单车送送我，我好好劝劝他。”

　　“那好。”

　　第二天一早，欧阳盈月到贺家看望了旭云的父母，谢谢贺旭云帮助了她，再来到夏荷家吃了回门酒，告别了同学。盛建强用单车送她回厂。

　　盛建强驮着欧阳盈月在河堤上骑行，他人高力大，一路显得很轻松。盛建强问：“昨晚周白云跟你说什么呢？”

　　“讲了一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是故事的前段，还是后段？”

　　“肯定只有故事的前段，没有化蝶的后段。盛建强你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是什么力量使你坚守了三年？”

　　“看来，周白云没有跟你说一个生死与共的故事。”

　　“什么生死与共？你把我弄糊涂了，你跟我说说。”于是盛建强十分动情地说了周白云与刘新明生死与共的故事，和他与周白云的约定。盛建强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欧阳盈月听了无比感动地说:“你们的故事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都三年了，不要再坚持了，再下去就是愚蠢，这样下去会害了三个人

　　的。”

　　“是呀！是到解决的时候了，我要和周白云真结婚，可她又不干了。叫我如何是好？”

　　欧阳盈月说：“昨晚我们谈了很多，你听我一句劝，你们还是分手的好，刘新明和你都是白云最爱的人，她不想你们为了她丢了前程，那样她一辈子都会不安的。”

　　盛建强说：“问题是我愿意，这样好好过日子也挺好的。”

　　欧阳盈月坚定地说：“光你愿意也不行，周白云看起来很软弱，但她内心很坚强，她不想任何一个男人为了她作出牺牲。我看你既然爱她，就尊重她的选择，快刀斩乱麻，保住你们的隐私，就以周白云出身不好为由而离婚。这样你有机会上大学，你和刘新明今后有出息了，再帮周白云，难道不好吗？放弃也是一种爱，是无私的爱。你看开点，你有美好的前程等着你，有美好的姑娘等着你，周白云一定会很开心的。”

　　盛建强沉默了半天说：“那好，我全听你的。不过周白云今后到哪里去呢？”“我想我们多做贺支书的工作，让她留在学校教书，应该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