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花开》长篇连载第九章||南县 彭中建
《燕子花开》长篇连载
第九章
两天后,庆丰大队副业队来到了麻纺厂。田丰年拿了贺支书给他开的大队介绍信,找到厂指挥部报到,请求安排工作事宜。指挥长见这么多农民兄弟前来支援,心里很是高兴。他对一个干部说:“小赵,这是牛尾镇公社庆丰大队的副业队。你先带他们到一号厂房住下。他们一个组负责建仓库,一个组负责码头搬运。今天先让他们安顿好,领了任务,明天就可以开工。”
青年小伙赵德明热情地领着大家来到第一厂房。他说:“这是刚建好的第一车间,机器还未到,就让各个工程队做住宿用房和木工用房。你们可以在厂房东头,用外边的芦席隔成一段做宿舍,床就用外边的芦苇开地铺。厨房就设在对面那一个角,一定要离住的地方远一点。烧柴好解决,没有用的废板子可以烧,自来水在外边。大家还有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找我。”田丰年说:“暂时就这样吧,小赵,谢谢你。”“不用谢,现在请木工和泥工师傅跟我到仓库工地去看看。”小赵说话细致和气。
杨木匠和李瓦匠随小赵走了。剩下的人才惊讶地说:“好大的厂房,有四个公社礼堂大。”石子生说:“我们全队的人住进来足够了,要装多少台机器?”张小雨说:“石大哥,这回让你开眼界了吧!今后要冬梅和儿子来瞧瞧。”“没错,我一定带他们来瞧瞧。”
田队长吩咐:“都别看了,现在动手开铺,铺沿墙没有开窗的一线开,每人二尺五,用芦苇垒成一铺高,开完铺后再用芦席围起来。”张小雨说:“二十二人除了两个女人共二十人,每人二尺五,共五十尺长。”张春生说:“没错,用芦苇开铺,先用绳子把一捆捆芦苇鱼吃尾地结下来,结成五十尺长,垒几层,放在北墙,离墙二米二,与北墙平行垒成一条五十尺长的苇把子,扎紧后打上短桩把它固定;再用把子把这两边长平行线的两端连起来,就组成一个长方形围子;然后用芦柴铺到中间,用脚踩紧踩平,铺上各自的垫被,这样一个大通铺就成了。”
田队长说:“大家动手照张春生的方法开铺,夏荷、旭云,开始洗菜,准备做饭。张小林、李富友,你们两个泥工,赶快垒两个灶,锅和炊具我们都带齐了。菜也带了,今天就吃鱼炖菜心子。”
大伙儿一听有鱼吃,干劲就来了,三三两两一组,一起干活。一个钟头后,男社员的床位搭成了,两边靠墙,另两边不靠墙,用芦席围上了。芦席围子与床位有四尺多宽,这是人行过道。中间开了两个门洞,方便人员进出,还装了电灯。大伙按老少顺序选定了铺位,张小雨选了西头靠电灯近的铺位,说是晚上好看书。
男社员的床搭成了,切完菜的夏荷和贺旭云急了。忙问:“我们睡在哪里呢?”石子生说:“这好办,夏荷跟我睡就是了。”石子生的说笑把大家逗乐了。夏荷则气红了脸,拿起锅铲朝石子生打去:“死大块,冬梅不在,你就快活了,我锅铲子打死你。”石子生抱头就跑,大伙又是一阵开怀大笑。田丰年吩咐说:“肖文安,张春生,叫几个木工,你们在东头的南边围一个小房间,两边用木板钉结实。李有田你是木工,在外面找几根木头,钉一个简易双人床。还有围成的房间,要开张门能上锁,里面要放油盐米等要紧的东西。”石子生又开玩笑:“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你堂客吗?”众人又笑了。
田丰年这回正色地说:“石大块,别乱开玩笑了,这里还有我们的公主小姐,管你的嘴,快做事去。”“遵命!”石子生敬了个军礼,到外边找板子去了。
这是张小雨第一次出门过这样的野地生活,他敬佩这些庄稼汉的聪明和智慧。他想不到在这样一个空敞的大厂房里,就地取材,只用两个多钟头就搭好了宿舍。用芦苇作垫的床,又隔潮,又暖和。还为女工建成小卧室,有木床和书桌。床说它简易,其实比乡下的土砖床强多了。夏荷、贺旭云把行李往床上一铺开,真的好漂亮。书桌上放上了镜子等梳妆用品,一切都充满了女人味,十分温馨。张小雨认为田丰年是一个有心的人,待人热诚,调摆清白,今后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村干部。
不一会儿,杨木匠、李瓦匠回来了。田丰年问他们:“工地看好了?”“看好了,这个厂子真大,贺支书告诉的是建一个平房的简易仓库,我们看不简单,小赵说要照图纸施工。每一道工序都要验收。我打娘肚子里出世,没有照图施过工,什么都在头脑里。还好,小赵说,工地有施工监理员,不懂的可以找他们。我和李瓦匠商量了,走一步,算
一步。我们能参加国家这样大的工程,真的感到光荣,也是我们老头子学习长见识的一次机会。”
张小雨马上凑过来问:“杨大爹,图纸拿来了吗?”“还没有,明天平整地基。”张小雨说:“明天平整地基,施工员一定会带水平仪来,先确定一个正负零的基点,再从这个基点定出整个基础的水平线。”“哦呀!小雨,你怎么知道的?”“这几天,我看了建筑方面的书籍。”“那好,有图纸,你就帮我看,再告诉我。”“应该没问题。”
夏荷和贺旭云开饭了。她们用红砖垒成了三桌,每桌三个菜,一钵鱼炖菜心子,一盘肉炒萝卜,一盘大白菜,热气腾腾,七八个围一桌,蹲着吃饭,喝酒的老爹拿出了自己的小酒喝上几口。人多吃饭也香,都夸厨师的手艺不错。
贺旭云站起来说:“大爷大哥们,大队要我和夏荷负责大家的伙食。夏荷姐会炒菜,她要我当采买管事务。我和大家商量一下,我们共二十二人,一天共有十一元伙食补助费。我看这样用:指挥部配我们每天三斤肉票,三斤肉就用去了二元二角五,每天买三四斤鱼,又用去了近二元,再加上油盐醋等调料要一元钱。这样满打满算,这用去了七元钱,买米我们又没有粮票,只能买黑市,这肯定不行。我是这样想的,我带了一辆单车,每天轮流派一人回去一趟,下午四点走,早晨六点回,从家里带来米和小菜。米各家出,多退少补,菜也是各家带,按市场价给钱。食堂还出大家的过河费,你们看行不行?”
年轻的小伙子齐声回答:“好!”杨木匠站起来用烟杆指着贺旭云说:“你这丫头,算账可精了,未出阁就比小媳妇还精明,你给我做媳妇行吗?”贺旭云红着脸说:“杨大爹,谁不知你有一个漂亮的外甥女做媳妇!”“可铸钢躲躲闪闪,不争气,紫霞又成了角,追她的不下一个排。”石子生说:“杨老头,你着什么急,火有你烧的。”杨木匠笑着说:“石大块,你小子穷快活,拿老头子开心,旭云这安排正合你意,你可以隔三差五回家看堂客。回家一定把我的米带来,我可不会骑车,黑市米我买不起。”“带不带酒?”“当然带,我少不了酒。”石子生调皮地说:“那我可讨点酒喝了。”“你小子少喝了我的酒吗?”
田丰年也站起来大声说:“旭云,这个安排很好,看来我们事务
长找对人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张小雨在旁也暗自感到了贺旭云的能耐,也感到了集体生活的欢乐。
贺旭云又一次受到了众人的夸奖,她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了自己不是刁蛮公主。她这回想证明,她不仅会唱歌,而且她还会做事,她更想让张小雨瞧瞧她是何种人。
大家正吃着饭,小赵带着指挥长来到工棚。指挥长看大家吃饭正高兴,他也很高兴。他走进床位边看看,摸了摸被子,高声说:“小田,你们副业队不错,这么快就收拾妥当了。布局很合理,锅灶离床位远,很好,安全第一。社员同志们,感谢你们来麻纺厂支援。”社员们都站起来说:“谢谢领导的关怀。”
吃完晚饭就天黑了,深秋的天气有点冷。副业队的男社员早就坐在芦苇床上说白话,开玩笑。年长的大爹说:“这芦苇床比五四年修螺丝湖时的土棚强多了。那年雪下得真大,挑了三十多天的土,天天是大雪冰冻,冻得湖上野鸭子也飞不起来了。但每天还是比擂台,插红旗,压伤了不少人。彭家老大挑四百多斤重的潮泥,压得当场吐血,回家就上黄泉了。好好的劳力,壮后生与石子生差不多。荆江分洪是解放后搞的一次大型水利工程,虽然当时作出了牺牲,但后来我们还是受益了,水灾减少了。”他一边说一边露出骄傲的神气。石子生说:“老来无力,只唪前历。每次和你们搞冬修睡窝棚,你们就唪螺丝湖,我还是想听李大爹说传书。”一听说传书,泥工张小林、李富有也跟着说:“师傅,还早着呢,您就说一段《三国演义》吧!”李瓦匠听众人都捧他,也不推脱,清了一下嗓子说道:“有道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曹操乃北方一代枭雄,官渡一战,以少胜多,打败了袁绍袁术,消灭了北方的众敌。此时曹操已官居丞相,定都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势力了得。于是,他挥师南下,很快夺取了长江江北重镇,屯兵八十万,与东吴孙权、周瑜对峙。这就有了孙刘联合,赤壁大战的好戏就开场了……”张小雨正在看建筑书,听李大爹说得有板有眼,口若悬河,引人入胜,也停下看书,听李大爹讲传。李大爹越讲越起劲,可听书的年轻人慢慢地进入了梦乡,石子生居然打起了猪婆鼾。杨木匠对李瓦匠说:“还讲什么,这帮狗杂种都睡觉了。”李瓦匠气愤地说:“这帮小杂种,明晚再不跟他们讲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李大爹照讲不误。这就是湖区农民在冬修或找副业时住工棚的一种文化现象。由一代代的说书人讲述历史,教化后生。这也是中国农村文化源远流长的原因,也为小雨植入了草根文化的情结。
第二天张小雨起得很早,他把贺旭云送给他的新跑鞋与石子生的旧跑鞋调换了。石子生的跑鞋虽旧了点,但来时被冬梅洗得雪白,看上去和新的没什么两样,式样、码数也和张小雨的相合,这样石子生全然不知。早饭过后,田丰年带着五队的五辆板车和其他队三辆板车,到河码头运红砖。每辆板车拖一百二十块,共八百斤重,从码头到工地,中途要上两道坡,总距离五百来米。田丰年吩咐各人拖到指定地点后,各自按标准堆码,收工时点数记工。张小雨多时拖一百二十块,少时拖一百块,走平路还舒服,上坡就很吃力了。一个来回,他就把棉衣、秋裤脱下了,只有那顶黄军帽没拿下。他把帽子拉得很低,生怕碰到熟人。拖到快中午,在上第二道坡时,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回头一看是贺旭云在后面给他推车。她一直推到红砖的堆码场地,帮张小雨把砖码好后,说:“我们的饭菜做好了,看你很吃力,就过来帮你一把。你不在意吧?”“求之不得。只怕误了你的工作。”“哪会?我和夏荷姐打了招呼,这双鞋合脚吗。”“合脚。”“谁给你的?”“我不知道。”“那是你偷来的?”“就只有你知道行了。”“哎呀!这不是我给你的一双吗?”“你什么时候给了我一双。”“那天晚上。”“那天你是说要送一双跑鞋给我,并没有说已经给我了。”“张小雨,你欺负人。”贺旭云抹着眼泪走开了。
但在第二车上坡时,贺旭云还是帮张小雨推车,到终点后说:“码好了,就去吃饭。”
十二点,副业队开饭,今天的菜比昨天丰盛些,大家吃得很开心。这时贺旭云没吃饭,低头逐个看着大伙儿脚上的鞋,大家觉得很奇怪。石子生说:“公主小姐,你低头找什么呀?男人的脚有什么好看的,不像小姐的三寸金莲。”“死大块,你问干什么?我在捉贼!”“谁是贼,你丢钱了?我可没有拿,别冤枉好人啊,田队长到指挥部报案呀!”贺旭云气愤地说:“报什么案,贼就是你!”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奇地看着石子生,急得石子生满脸血红说:“你
们看我干什么?贺旭云你可要把事情说清楚。你这难缠的鬼,缠到我头上了,我可不是吃素的。”“难道你想打人!”贺旭云冲到石子生跟前,石子生连退两步。田丰年马上拉开石子生,夏荷也上来拉回贺旭云,贺旭云坐在灶堂哭着告诉夏荷,她送给张小雨的跑鞋,张小雨调换给石子生了。
夏荷把石子生拉到一旁问:“石子生,你穿的跑鞋是你的吗?”“是我的呀,怎么回事?”“你仔细看看。”石子生坐下,脱下一只鞋子看了看说:“奇怪,这双鞋真不是我的。我的没有这么新。好了,夏荷你把这双给贺旭云,她也穿不了这么大的鞋。”说着自己光着脚在土棚里找他的鞋去了。
这时,张小雨脱下鞋,递给石子生,说:“石大哥,是我穿错了你的鞋。”石子生打了一下他的头:“搞么子鬼,连自己的鞋子都不认得!”说着,穿好自己的鞋走出了工棚。
夏荷过来了,对张小雨说:“你耍什么花花肠子?人家送你的鞋,你不收就算了,你却换了主,你对吗?不是姐说你,你这是戏弄人,欺侮人,旭云可是一往情深。把鞋子穿上,别让旭云伤心。”“这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穿上!”张小雨无可奈何地穿上了,觉得有几分对不起贺旭云。
晚饭后,张小雨怀着愧疚和诚意约贺旭云到河边散步。河码头停泊着许多载满货物的大小船只,等待明天卸货。船尾升起了炊烟。船上的嫂子们正在做饭。船老大蹲在船头,抽着长长的旱烟,吞云吐雾,悠然自得。这些都挂帆的运输船,顺风扬帆破浪,无风拉纤前行。男人背纤,女人掌舵摇撸,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船。他们终年漂泊在湖乡的江面上,扬帆运货,生儿育女。
张小雨说:“贺旭云,你看那条船上,用绳子把孩子绑在船上,是船工怕孩子掉到河里。我可不喜欢这样禁锢的人生。”
贺旭云却说:“我倒不这样看。船上夫妻很实在,男的拉纤,女的扬帆,虽四处漂流,但这是走南闯北。他们有自己的爱情小天地,也有生活的大舞台,哪里有什么禁锢?”
张小雨听了惊奇地鼓掌说:“说得好,很有文学韵味,这可不是
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什么?照你看,我就只能说粗话野话。你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屎臭。我问你,谁禁锢了你,你可以飞呀!一只飞不起的鸭子,还在这里装凤凰。你认为你了不起,耍小聪明,戏弄我,你还有男子汉的大度吗?四大金刚也不会做出这样无情无义的事。就算我是烂藤缠大树,你不要就行了,犯得着耍小聪明?你在骗人,你在侮辱我的人格,戏弄我的感情。你就高尚,我就下贱!”贺旭云像机关枪一样地朝张小雨扫去,张小雨没有招架之力,他道歉说:“好了,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和别人调包,戏弄了你。我真心受之不起,却弄巧成拙了。”
“不说了,鞋子到底要不要?不要,脱下给我丢到河里去。”说着把张小雨摁在石头上坐下,双手一把扯下张小雨的一只鞋子,丢到了堤下的草丛中。然后大声说:“张小雨,我们两不相欠了。回工棚吧!”
张小雨哪受得了这山崩地裂的架势。他低着头光着一只脚,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走了不远,贺旭云找回了另一只鞋,又嘻嘻哈哈地对他说:“谁忍心让你光着脚走,鞋子快穿上,这是还你的人情。你不用多想,谁也不会禁锢你。”张小雨像木头人一样被贺旭云摆布。贺旭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开心地和张小雨一起回到了工棚。
张小雨回工棚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很后悔做错了事。夏荷姐说得对,自己不愿意接受对方的东西,退回去就是了,调包穿在石子生的脚上,让人家怎么想?今天贺旭云说得也好,不就是一双鞋吗,她是还过去的人情,不用多想。真是这样吗?很难说清楚。那晚她突然亲他一口,是什么意思?张小雨看她这几年改变了不少。今天她说的话多好,什么爱情小天地,生活大舞台。这是多么有文学性,又富有哲理的语言。自己回乡好几年了,同学们都走了,在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奋斗。而自己心中的梦在哪里,能实现吗?周白云和盛建强结婚成了伴侣,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有哪个异性对自己这样好过?回想起来确实没有其他人。他自己心里装着一个人,但那只是神交,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却又让他挥之不去。上初中时,不知什么原因,张小雨入不了团。快毕业时,他在班里黑
板报上写了一篇短文,含蓄地说出了久久不能入团的郁闷心情,遭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批评,说他是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他成了班上的异类,被边缘化了,感到了从未有的孤独。这时正处于暴风雨的前夜。他学习成绩优秀,却几乎成了白专道路的代名词。六月份三年的学业快结束,学校进了工作组,毕业班停止上课。同学们对校长对老师的大字报贴在墙上,边缘化的张小雨没有被推到运动的风口浪尖上,他很失落,很茫然。毕业班的同学除参加运动写大字报外,就是互赠纪念品,互赠留言、互赠照片。张小雨又被无形地排斥在外,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有一天吃饭的时间到了,他还呆在教室里,一个女孩轻轻地走近他说:“这张照片送给你,留作纪念。”她脸红红的,轻轻地离开了。张小雨受宠若惊,来不及说声谢谢,她已岀了教室。那张照片真美,他一直珍藏着,会不时拿出来看看。为什么她那样快就结婚了呢?那天骑着单车晚上直到农场,不就是想和她见上一面吗?结果是无比的失落。听说她到南山来了,我们还能见上一面吗?她生活得好吗?张小雨马上否定了自己。她用得着关心吗?用四大金刚的话说,贺旭云是个过日子的人。她能干,粗细都来得。你看她昨天安排生活的那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大家都说她会办事,会生活。说她刁蛮公主,那也不假。但那是得理不让人,强悍,这是缺点又是优点。她嘴巴子快,心眼儿好,人缘关系也好,也爱美求知,那次上台唱歌表演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张小雨对这些并不是视而不见。只是那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了的形象让他挥之不去。
和张小雨一样,贺旭云也久久不能入睡。她觉得她今天是胜利者。她用张小雨的知书达理的弱点,揭穿了他的调包计是侮辱她的人格,戏弄她的感情。张小雨自知是错,果然道歉。贺旭云突然问自己,我是耍手段吗?不是,我是爱之深。我打小和他同桌,他白白净净的,脑瓜子好使,成绩好,让人羡慕。回乡后他知识更多了,和乡下的蛮夫不一样,和他在一起生活该多有情趣。刚才在河边那席话,如果他不在身边,她是说不出来的。这就是小说中的爱情情趣吗?贺旭云渴望着、追求着。她会全心全意去爱他,他就是一块铁,她也要用无限的温情把他化成铁水。
第二天早晨起床,石子生叫嚷:“请各位看清楚,可千万别穿了我的鞋,穿了我的鞋会走桃花运的。”张春生说:“你走什么桃花运?是张小雨走桃花运,这憨子不要她的新鞋,倒喜欢旧鞋。”石子生说:“不就是一双破鞋吗?”田丰年马上制止说:“石大块,开玩笑要注意分寸,你还是当大哥的。”石子生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嘴,马上说:“都怪我,嘴臭,下不为例。张小雨好久请我们吃喜糖呀!”张小雨忙说:“吃什么喜糖!不就是一双鞋吗,改天我还给她一件礼物就是了。”“一来二去,能扯得平吗?”工棚里年轻人笑着说。
这天又是拖砖,天空飘着小雪花,北风像刀一样刮。但张小雨还是累得脱下衣服,全身散发着热气。他一边拖车,一边想着早晨众人和他开的玩笑。说得也对,一来二去,能扯平吗?他低着头,使劲地拖车上坡。嘴里念叨:剪不断,理还乱。突然,贺旭云从背后帮他推车,说:“乱什么?别慌,我帮你推上去。”张小雨仍然低着头,一抬头却撞见了一个人,两人惊讶地看着对方。张小雨把黄军帽朝下一拉,一件很旧的黄罩衣和一条青色的单裤,尘埃满身,灰尘满面。他只能低头用余光看着对方。她身着紫色的棉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雪白的围巾,小巧的皮鞋擦得很亮,身材苗条,衣着得体,红扑扑的脸蛋,就像腊月的一朵梅花。她突然停下来叫道:“张小雨,你是张小雨吗?”张小雨头也不抬:“同志,你认错人了。”他拉着板车匆匆从她身边经过。她仍然自言自语:“不会吧,我眼花认错人了?”她目送板车进了工地。
贺旭云一边帮张小雨码砖,一边问张小雨:“为什么你不承认你就是张小雨,你真的不认识她?都说紫霞漂亮,她比紫霞更漂亮。”“我真的不认识她。不要追问了。”“不认识,你为什么不抬头看人家?这样礼貌吗?”“你别说,让人烦不烦。”“烦,烦什么!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码完砖就吃饭,我不陪你了。”贺旭云生气了,丢下手中的砖头,扬长而去。张小雨此时真烦。天天想见的人,今天终于见到了,可为什么说不认识呢!是自己怨恨的宣泄,还是天上人间的自卑?他后悔了,自己不能那样对她,她有什么错,分明是自己不敢面对。
做工的怎么啦,衣着破烂怎么啦,灰尘满面又怎么啦?我不正为这座现代化的工厂,添砖加瓦吗!这难道不光荣!不要认为别人看不起自己,而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下次一定向她解释清楚,我们毕竟同学一场。
晚饭后,夏荷对田丰年说:“下午指挥部来人了,说是要我们管结算的,晚上到指挥部的结算室去一趟。说什么有结算单给我们。”“那好,我和张小雨去一趟。”“你去干什么?晚上我还找你有事。”“那好,就让张小雨一个人去好了。”
张小雨听了田队长的吩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洗了脸,理了理头,正好八点来到了结算室。他一推门,办公室里不是别人,正是白天碰到的欧阳盈月。他不能再躲闪了,上前客气地说:“欧阳盈月,你好,好几年没见了。”“你来了,是副业队的结算员,叫什么名字呀!”欧阳盈月头也不抬,清理着手头的资料问。“别逗了,白天你就认出了我。”“人家可说不认识我,认错人了。你到底是不是张小雨?”张小雨羞愧得无地自容地说:“我错了,白天我太失礼了,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道歉倒不必,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认我?”“白天,我灰尘满面,衣衫褴褛,不好意思与同学相认。”“不会吧!你这样自卑吗?在学校你可是风光八面。”“我有那样张扬吗?”“那倒不是,你很低调,但别人对你很敬仰,人家不得不佩服你的学业成绩优秀。你是独孤求败。”“孤独有一点,不败就没有那回事,起码我就常败在你手下。尤其是快毕业那一阵,学校又搞运动,我确实很孤独。幸亏你看得起我,给了我精神上的许多安慰。”“这么说,你还记得,算你还有点良心。今天怎么装不认识,都不敢抬头看我一眼,好像是洪水猛兽似的?”“欧阳盈月,别逗了,现在我和你,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你还来嘲笑我。”
欧阳盈月这才抬起头,注视着张小雨说:“今晚,旧貌换新颜,昔日的小伙子,如今长高了,更英俊了。你自卑什么,做工谁不穿旧衣服?我也下过放,干过农活,我会嫌弃农民吗?再怎么我也不会看不起同学。我是那样的人吗?是你看不起我,好像我欠你似的。我欠你什么呀?”欧阳盈月满脸委屈地说。
张小雨见她双眼都湿润了,慌了神说:“不是,是我不对,我们
谁也不欠谁的,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这么多年了,你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很窘迫,不知如何是好,说了不该说的话,伤了你的心。我实在对不起。”
欧阳盈月昂起头,用手巾擦了一下眼睛,看着张小雨一副难堪的样子。他还是那样的诚恳老实,面浅,她就不想再为难他。她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说:“今天见到你,我真高兴。你却装作不认识我,就知道你自卑心理作祟。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所以今晚以公事为由约你来了。我们都是同学,什么天上地下,分什么彼此!你们一起有四个同学,怎么只见你一个人,刘新明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张小雨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捧着欧阳盈月递过来的热腾腾的开水,想到这些年,她一点也没忘记同学们的情谊。张小雨告诉她,刘新明参军入伍了,在部队干得很好,还立功了……还把其他同学的去向一一作了介绍。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他们都走了,只有我在田野里守候着。”
欧阳盈月静静地听完后,问:“周白云不是跟刘新明很好吗?班长还帮过她不少忙,怎么和盛建强结婚了,还在刘新明参军走的时候?真有传奇色彩,他们结婚多久了?”“两年多了。”“有孩子吗?”“还没有。”“那怎么可能呢?”“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可是我们班的大作家,你是不是想找创作的素材?”“张小雨,你又来了,我是有个作家梦,难道你没有吗?听你讲这些事蛮有意思的。下次你回家邀周白云、盛建强到这里来玩,老同学好好聚一聚。”“那好。”“唉呀!我听说你到县农场找过我。”“可不是吗,找你参加我们公社的宣传演出。你不在,我连夜回来了。”“张小雨,你终于说出来了,你扑了一个空,今天把怨气撒给我了,不想你心眼这么小。我再问你,给你推车的姑娘挺不错的,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张小雨红着脸说:“那姑娘是我们副业队做饭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至于那次去农场,我真的吃了亏,骑的烂单车,去时爆了胎,修车误了事,到农场天都黑了。在场部一打听,你还不在,听说你结婚了,我很惊讶。我想你不会这么早结婚!因为你的心志很高,一定会坚守再深造,实现你的作家梦。我为你惋惜,所以连夜回去了。中
途又爆了胎,在堤坡上睡了一觉,真把我累坏了。那次真的有点失望,按班长的安排是请你当节目主持人。现在刘新明、杨铸钢他们为自己的梦想迈出了第一步。你知道我也有梦想,我是不会放弃的,我想你也一样,这小小的办公室不是你梦想的舞台。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能告诉我一二吗?怎么没看见你爱人,他还好吗?”
欧阳盈月听了张小雨的叙说和关怀,十分激动,双眼再一次湿润了。张小雨还像少年时一样纯真。真难为他为她奔跑了一夜,现在又询问她的生活和爱人。欧阳盈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这几年零散地写了一些东西,请你帮我看看,斧正斧正。”
“斧什么正,我哪有那个能耐?你能给我看看,就是对我最大的信任。我求之不得。”
欧阳盈月把一本日记本递给张小雨,嘱咐他不能给任何人看,最后说:“还有一件公事,你是副业队搞结算的,这里有一张货物搬运计价表,你一看就明白,今后照表上的计价方式进行结算。还有你们负责建一栋仓库,那就复杂些。这里有本国家工程定额计算书,你拿去看一下,这对你不难,有了它,你们结算时就有活动的余地,吃不了亏。”
张小雨接过书和表格,十分感激地说:“到底是老同学,处处为我们乡下人着想。”
“又来了,什么乡下人!我们永远是同学。”欧阳盈月说着伸出一只手,张小雨也伸出一只手,两人两手紧握着说:“我们永远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