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花开》长篇连载第八章||南县 彭中建
第八章
深秋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田野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江堤上的青草开始枯黄了,上面结了一些冰霜,这是早来的一次霜冻天。东方的太阳迟迟不肯露出它的红脸,就算是太阳升起来了,还是被浓浓的雾遮盖着,没法给大地加温,人们已感到早晨的清冷。而这时江堤上有五个拉板车的后生,拉着沉重的黄麻,迎着晨雾,踏着白霜,吃力地向前。他们一个个脱衣脱帽,喘着一团团白气,丝毫没有感觉到清早的寒意,他们是燃烧着青春和热血的青年搬运队。秋收已结束,霜冻开始了,又不能扮砖,队里利用秋后的时间找点副业,指望过年分点现钱。搬运队由四大金刚和张小雨组成,田丰年是板车搬运队的队长。
走在最前面的是石子生,他一个人拖着十捆黄麻足有八百斤重。张小雨拖得最少,也有五六百斤。他们一连几日都为供销社运黄麻,送到二十多里远的南山棉麻库,再从南山百货公司和食品公司带回供销社所需要的商品。
上午十点左右,太阳升起很高,地上的霜也化了,田丰年带领搬运队来到了南山对面的渡口。秋后的沱江快干了,两岸江堤上留下了大片河滩,水退后剩下一层或深或浅的淤泥,淤泥还没有完全硬化,河滩中走出了一条小路,路很软。板车通不过去,他们必须把货卸下来,再把黄麻一捆捆地搬到渡口船上,过了河再将黄麻搬到对岸的堤上。两边的河滩加起来的距离足有二里多。一捆黄麻至少八十斤重,一人一次只能背一捆,一板车的黄麻在两边的河滩上要搬运十多次,就是石子生那样的大力士,也累得气喘吁吁。最吃力的要属张小雨,虽然他经过几年劳动锻炼,个头长高了,身子长结实了,各种农活也学会了,但他和石子生他们比起来还是显得力量单薄。你看他抱起一捆黄麻弄来弄去,还是背不到背上,大哥们看到了都会搭把手帮他把黄麻上背,他这才弯着腰,双手从后背托起麻捆,吃力地前进。
搬运是一项苦力活,又是一项技术活。经一连几日的实践,他们摸索到了一套背黄麻抛黄麻的方法,也摸索到了一套如何拖板车省力的方法。上货物要以板车轴为重心点,前后的重量要码平衡,而只靠双手握着板车的扶手是很难平衡的,也难以拖着板车前行。拖板车的
技巧是,走平路要斜着拖,重力点略在后,这样就有一个向前的力,拖车人稍用力一带,板车就前进了。如果是下坡路,坡度又大,一定要把板车翘起,让车后端刮地,刹住车慢慢地放坡,不然就会车翻人伤,后果不堪设想。这些板车还是杨铸钢为生产队引进来的,是他装配的板车零件,杨木匠做的车架。一辆板车能顶七八个劳力,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
但板车毕竟是人力运输车,随载重量的增加,路程的延长,拉板车还是十分繁重的劳动。不是十二分劳力是不能拉一车货到南山跑一个来回的,尤其是过河堤背货物就更吃力了。用四大金刚的话说,过一次河滩,累得血都吐出来了。这不,他们把黄麻搬到南山江堤后,就横七竖八地躺在麻捆上喘着粗气。这时已到中午,他们又饥又累,但还要装车后再拖三四里路才到南山棉麻库,然后到南山街上用两角钱的中餐补助费,买几个馍馍充饥。
他们躺在麻捆上,谁也不想动。石子生出着粗气对大伙说:“原来我认为铸钢为我们做了件好事,现在可好,吃亏的还是我们。”
“可不是吗?背木犁是我们,扮砖是我们,拖板车还是我们,我们真是吃苦力的命。”肖文安、张春生也附和着。
田丰年却说:“这事怎能怨铸钢呢?一辆板车顶七八个劳动力,这样跑运输才有效率。要不然石子生挑两捆黄麻也到不了南山,挣的钱还不够他吃馍馍,哪还能为集体增加收入?石子生,我们不干,谁干,难道要老爹老娘来干,队上还有几个人吃得消?张小雨如果你吃不消,我就要队长换人,你们三个就别指望了。”
张小雨听了感动地说:“谢谢田队长的好意,我愿意和大哥们在一起吃苦,只是给大哥们添麻烦了。累是累一点,但我觉得痛快。”
“小雨,别要强了,田队长说得对,我们四人年年记的头排工,我们就不下火线了。小雨你就换下吧!”
“石大哥,别说了,今天我比你少拖两捆,你嫌弃我,明天我就和你拖一样多。刘新明、杨铸钢都走了,你们也要抛弃我?那天大队开大会,不知是谁递了条子上去,把我们好几个中农出身的社员赶出会场,你们知道我有多痛苦!现在你们也不要我了。我要用行动告诉
大家,我张小雨是经得起劳动锻炼的,是愿为集体多出力的人。”
四大金刚听了小雨这样一说,都很同情,不就一个中农吗?要驱赶人家做什么,递条子的人真缺德。田丰年怀着真情地说:“小雨,别生气,那天不是场误会吗?我听夏荷告诉我,贺旭云回家和她爹吵了一架,说你是我们大队最有文化、最进步的好青年,为什么赶你出会场?她爹事后也觉得不妥,向你作了说明嘛。”肖文安也说:“小雨,你年轻有文化,今后总有机会出去的,不会像我们。”石子生也跟着说:“小雨,别赌气,锈钉子也有发光的时候。”石子生这句话把大家逗乐了。张春生说:“石大块,你出什么鱼(同愚),谁是锈钉子?我看你才是锈钉子。”石子生顿悟地说:“我说露了嘴,小雨才不是锈钉子,是百炼成钢的钢,好钢用在刀刃上,只是时运未到。”田丰年也打趣说:“石大块,这辣屁打得不错,小雨就跟我们干。小雨,我想跟你说,贺旭云对你挺不错的。我和夏荷替你牵个线,你做贺支书的女婿,以后许多事就好办多了。”其他人也说:“那刁蛮公主嘴巴子厉害,可心眼好,做事能干,小雨娶了她,够你舒服的。她会把家里粗活细活全包下来,你就可以一心一意读书了。”
张小雨起身抱起一捆麻放在板车上说:“大哥们,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一切随缘吧。我可不想沾什么光,田大哥,我们上路吧。”“好,上路,到街上后,今天我们不吃馍馍了,吃肉丝面。”田丰年以队长的口气发话了。一听有肉丝面吃了,疲惫得像一团烂泥的后生又生龙活虎了。
张小雨拖完一天的板车,在家吃过晚饭,又拖着疲倦的双腿,朝砖厂夜校走去。自从刘新明走后,就只有张小雨一个人住在砖厂了。五队的文盲都脱盲了,张小雨也用不着再帮助别人读书认字了,砖厂夜校又成了原来的值班室,正好给张小雨留出了时间读书学习。本来他用不着天天来砖厂值班守夜,队上可以让社员轮班,但张小雨对陈队长说:“砖厂安静,我就当专职值班员,多看点书。”陈队长同意了,照常给他记两分工。母亲心疼儿子,叫他别到砖厂住宿了。他却说:“妈妈,我在那里读书,安静,队上又记了工。家里也省了煤油钱,何乐而不为?”张小雨利用近两年的时间,系统地学习了高中数理化教材,
做了五十多本作业和读书笔记。
张小雨打开值班室房门,点燃桌上的马灯,用枕巾扫了床上的灰尘。天气冷,他准备上床盖着被子看书。这几天他疲惫不堪,抬腿上床都有点困难。肩头留下一道绳子勒的伤痕,红红的,有火辣的痛感。砖厂周围很安静,只有北面的窗户被寒风吹得吱吱作响。再坚强的人在这里也会感到孤独无助。张小雨想今天不看书了,提早睡觉,但桌子上的那几行字在鞭策着他。
张小雨把桌子上的字读了一遍,双手张开向上举,精神为之一振,睡意全无。他拿起一本《解析几何》认真地看起来,他要把昨天的几道习题做出来。每当他碰到做不出的题时,就会停下笔,认真地反复地看定理和例题,再回头重新读题审题,寻求解决办法。这样反复多次,总会把题做出来,这时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什么疲惫、寂寞都没有了。今晚他又在纸上画着算着,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途径,一种快感油然而生。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他大声问:“谁?”“是我,贺旭云。”
张小雨下床开门,忙问:“深夜到此,有何贵干?”“跟我说话还文绉绉的,我可是一个直炮筒,我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什么好消息?”“你还没请我坐,我不说了。”“是什么好消息,说出来得了,干吗这样刁钻古怪?”贺旭云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张小雨,你说谁刁钻古怪,干吗?你每次都这样高高在上跟我说话,你当我是小学生呀!”贺旭云满脸的怒气。
张小雨好生奇怪,这才认真地注视了贺旭云。果真贺旭云脸红了,眼睛也湿润了。看得出贺旭云今天是特意打扮后才出门的,她穿着一件紧身的紫夹袄,披着一条雪白的三角丝巾,一条乌黑的长辫从头后面的丝巾中垂下来,张小雨还闻到浓浓的雪花膏香味。张小雨慌忙陪笑说:“是我怠慢了你,别刮风下雨了,有话好好说。”
“这还差不多。我爹说大队要成立一个建筑队和一个搬运队,到南山麻纺厂找副业。业务都联系好了,就是帮麻纺厂建一栋平房仓库。搬运队就是从河边把各种建筑材料运到厂区,可能要从今冬干到明春。”
张小雨听完平静地说:“这也算好消息呀?这几天拖板车,把身子骨都拉痛了。还要到南山麻纺厂拖板车,那还不把人累死!”
贺旭云一听不解地问:“拉板车,够省力的,你怎么累成这样?刚才你下地走路都慢腾腾的,要不我给你揉揉?”贺旭云关切地说。
“谢谢你的关心,睡一觉就好了。告诉你,板车再好,还是人力板车,拉的东西多了同样吃亏,像背木犁一样。除非用拖拉机,用汽车拉东西。不过你爹为大队联系到这样的大业务,也是件好事,谁不愿集体多找点副业挣点钱?农民老是挤鸡屁股,拿蛋去换盐和煤油。”
“这你就说对了,我爹说为了调动副业人员的积极性,保证每人每天补五角钱的生活费,还提出百分之五的副业收入给找副业的人员。因为要起房子,派遣的有泥工、木工等等,这是技术活,百分之五该发。搬运工作辛苦,那更该发了。这样副业收入多,集体得大头,个人得小头,总比在家干农活强,合算。”
张小雨听贺旭云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今天他看到了刁蛮公主的另一面,粗中有细,会盘算。他又好奇地问:“这都是你爹跟你说的。”
“是大队干部在我家开会商量,要派杨木匠、李瓦匠和田丰年当领队。他们说这些泥木工爱交钱记工搞单干,如果没有提成,这些人就会磨洋工,任务完不成,大队也别想搞到钱。所以要搞点奖励,提高积极性。可我爹担心,搞奖金是不是走资本主义,是否符合政策。这时我在一旁说,怕什么,就百分之五,你出的是小头,集体得的是大头,要么磨洋工,大家都吃西北风去。我这一炮打响了,干部们同意了,我爹也消除了顾虑,干部们表扬我,大小姐蛮会算账。”
张小雨听了情不自禁地说:“你真不错,蛮会当家的。”
“那我就给你家当家。”
“打住,你别说了,这好事还是和我没关系。”
贺旭云把眉毛一竖,瞟了张小雨一眼说:“大家都说你聪明,我看你是从聪明里打出来的。大队要组织搬运队,就是你们五队为主,你不就在其中?大队指派田丰年任队长,你当结算员,还派我和夏荷姐去做饭。这难道不是好消息吗?”
张小雨这才明白此事与他有关。他高兴地说:“我的公主大人,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才说到我头上,直接说不就得了?”
“什么公主,你忘记两个字了吧!”
“什么字。”
“刁蛮公主。”
“那我可没这样想。”小雨诚恳地说。
“那就好,我不说清缘由,你会认为是一个好消息吗?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我说急了,说我是刁蛮公主,说多了,又说我绕弯子,不就是难缠吗!这究竟是我难缠还是你们难缠?”
“打住,别缠了,我服从大队的安排。”
“那我们又在一起了。”贺旭云红通通的脸笑成了一朵花:“那我回去了。”她说着往被子里塞了一件东西,小雨毫无察觉。“天很黑,我送送你。”
张小雨提着马灯,河滩上漆黑一团,两人一前一后地说着走着。贺旭云问:“你们拖板车穿什么鞋子好?”“那当然是跑鞋,我有,但快坏了。”“那我买一双给你。”“我怎么要你买?”“还你一个人情。”“什么人情?”“你帮我请紫霞教我唱歌的事。”“你还记在心上,那是口舌之劳,何足挂齿。”“你怎么随口就是成语。”“什么成语,常用语罢了。”“我还的人情你到底收不收?”“好了,到居民线了,我给你手电筒,你自己能回家吗?”“不送我就算了,说什么客气话?”贺旭云赶上前去,抢过手电筒,并亲了张小雨的嘴说:“小雨,你是我的人了。”这让张小雨仓促之下,说不上什么滋味。他自言自语:“真是个难缠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