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明,我在厂窖||南县 丁亮
这个清明,我在厂窖
○ 丁 亮
这个清明,我在厂窖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厂窖?几十年前?几年前?还是几天前?……
血色禾场
三十多年前,我在乡土历史书上看到“厂窖惨案”四个字时,妈妈告诉我,其实外婆是“厂窖惨案”幸存者。于是,我便缠着外婆讲那段历史,起初,外婆是不肯讲的,说还讲那些做什么,走了的人永远回不来了。十多年后,我说政府要采访所有的幸存者,问她是接受我的采访还是别人。外婆不作声,就那么坐在屋檐下,屋前的杜鹃花开得很是热闹。自我记事起,这杜鹃花就一直种在外婆屋前,由一棵到两棵到一排,一年盛过一年。外婆看着花儿出神,良久良久,叹了口气,问我想知道什么。
我说:“日本鬼子在厂窖屠杀的事情还有印象吗?”
外婆皱了皱眉,干瘦的脸上一道明显的伤疤与褶子融在了一起,眼神里闪现出恐惧与愤怒:“他们手里拿着枪,一来就喊‘跪’,我们就吓得都跪倒。”外婆的声音很大,模仿的动作很有力度,每一次停顿都会用手抹泪,“日本鬼子在这里,太可恶,可恨了。”
一个人对往事的记忆能有多深刻?据外婆回忆:那年,她才11岁,从华容到住在厂窖的堂伯家玩。刚到两天,就听到日军来的消息,想着也是军人间的较量,堂伯堂婶们就准备些粮食,白天躲远点,夜里再回来。没想到,5月9日夜,他们刚进门,就来了一队日本军人。一大家子人齐刷刷的被叫到了禾场,强行要他们跪下。日军举着火把,火光把他们的面孔照得狰狞。
“有没有当兵的?”
“没有。我们都是农民。”大伯回答。
日军走过去,摸他的头:“有军帽印。”于是,军刀穿过大伯的胸膛,于是禾场里传出恐惧的尖叫。大婶跑过去抱着大伯哭,说他真的不是军人。日军不管,抓起大婶的头发,说她额头上也有军帽印,毫不留情的拿起了刀。
“还有谁?都站出来。”
腰部有伤疤的叔叔,说是枪伤;手上有茧子的小叔,说是手枪磨的;还有年轻力壮的想反抗的海哥,只因反抗……都倒在了军刀之下,鲜血染红了禾场的泥巴,流向那一排杜鹃花。最后躲在柴垛里的漂亮的堂姐也被找了出来,问她为什么躲,堂姐答不上来,当场被凌辱,当天夜里堂姐就自缢在了自已的闺房里……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当冰冷的刀划破外婆脸颊时,少不更事的她当场晕了过去。醒来时天已亮,只剩下脚瘸的小婶婶在默默的收拾着亲人的尸体……
“太可怕了。日军真的太凶残了。我和婶婶哭都不敢哭,好作孽的呢……七个亲人啦……他们硬说那草帽印子是军帽印……”
外婆摸着脸上的疤痕,颤抖着,眼里溢着泪。当年的日军留给她的不仅有身体上的残虐,更甚的是精神上的屠杀。外婆说那天禾场前的杜鹃就开得这样,格外的灰暗,格外的悲伤。想来外婆无数次惊梦都在那血色的梦噩里,想来种上杜鹃只是想在每年的五月凭悼亲人。
侥幸活下来的外婆和婶婶将七位亲人埋在禾场下,待日军走后也离开了厂窖,再以没有踏足那块土地。
日军在厂窖屠戮了3天3夜,方圆百里,军人、农民、儿童、妇女……3万多人……大概当时的淞澧洪道都被军民的鲜血染红了吧!
今年开春,外婆走了,从她辞世到“厂窖惨案”发生日,时隔整整八十年,我把外婆讲的记下,就仿佛自已在八十年前就到过那血色的禾场,看过那悲伤的杜鹃花……
浪漫婚礼
我真正到厂窖是在二十六前,我的同学敏结婚。刚毕业的她分配在厂窖中学教书,不到两年就找到了她的白马王子。那时的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早就要走进围城,而且还是在那离县城最远的厂窖。
春三月,难得的出了几个太阳,也能穿上稍薄一点的漂亮衣服去参加喜宴了。她是我们这些同学中最早结婚的,我们都对此充满了好奇与期待,急切的想看一看那位让同学心动的男子。
在没有手机的年代,周周同学的BB机格外的阔气。他说他昨天就打了电话确认了路线。我们坐上去厂窖的大巴,车出了县城就在卵石路上颠簸,上上下下的,能将吃过的午饭都给颠出来。开得稍快一点,便扬起漫天的尘土,唯一的呼吸方式就是用手捂住口鼻。
从南洲镇到厂窖,行程一个多小时。到达小镇,有座碑高高耸立,我想那应该就是历史课上提到的纪念碑吧!
下车后,很少晕车的我一阵狂吐。敏站在车站等我们,说算了一下时间,应该是这个点到,然后还笑我是没吃个苦的城里人。我想辩说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看着明天就要成为新娘的她的脸上幸福的笑容,我没有说话。
穿过陈旧但热闹的街道,从一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看到了学校,也看到了几个工厂。转到大堤下,红色的拱门一个接一个,新郎新娘的名字赫然贴在上面。
乡下的酒宴开始得早,才下午四点多,宾客们就来了好多,等到鞭炮响起,周边的散客们就开始云集了。我们几个同学坐一桌,开始八卦她们的恋爱史了。
原来,他俩是隔着一条巷子的邻居,一个初中毕业后读了师范,一个高中毕业后去了军校。两年前的春节于车上相逢,聊着聊着,突然觉得青梅竹马也可以变成两情相悦。就这样,他们决定相携一生。
同学们一听就来劲了,开始起哄,问他们什么时候牵的手?什么时候接的吻?什么时候……
那顿饭吃得最是热闹最开心。读书那会,我们都特喜欢一句台词:我喜欢的男人一定会在某一天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我。这样说来,敏应该是找到了这位骑马的王子了。
晚上,我们几个女孩子睡在一张床上说着闺中话。敏说她老公小彭,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小彭的曾祖父死于1943年5月10日日军的炮火轰炸中,其爷爷脚上中了一枪,残了。后来小彭的父亲打渔时不幸去世,而小彭当年才7岁。据说,小彭爷爷经常放学后带着他去纪念碑下,一坐就是好一会。
当爱情与家国情怀融在一起时,就不止是爱情了。如果说厂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历史的沧桑、沉痛、荒僻,此刻,历经岁月洗涤后,她给我的竟是对爱情的憧憬,对婚姻的向往、对家国的热爱。
次日的婚礼,男人穿着军装来迎娶他的新娘,他向所有人敬了个军礼,笔挺的身姿格外的伟岸。尔后,他拉过敏的手,放在他的胸膛,郑重承诺:此生必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深情的吻落下时,台下掌声雷动,口哨声、欢呼声、呐喊声伴着我们这一桌同学有节奏的敲碗起哄声……
二十六年过去了,很多同学结了,又离了,离了又找了,找了又分了。可敏他们一直相亲相爱,两个孩子也格外的争气,去年还参加了她大女儿的婚宴,这一次换成了她女儿穿军装,原来她女儿军校毕业后就一直在部队工作,真正的承了父业,承了这身军装,这一身正气。或许这块土地的红色历史孕育的就是这样的忠于党,忠于国家,忠于家庭的人吧。
又到清明
2008年,“厂窖惨案”纪念馆落成后,我又多次去过厂窖。最近一次到厂窖是三天前的清明节——2023年4月5日,我和我的同事还有满车的学生。
记忆中,清明节很少出太阳,今年也是如此。
我们一行人坐在车上,孩子们的眼里满是欣喜,在他们心中,能远离枯燥的课本和繁重的学业,就是幸福的快乐的。我想,他们的童年记忆里应该没有我们玩过的泥巴,没有我们滚过的铁环、跳过的毽子,没有背着书包和同学一起走六七里地的聊天的欢娱,所以现在连吹一吹乡野的风都成了“赏赐”。
开车的司机颇年轻,放的流行音乐竟都是我没听过的,大概或许,我真的老了吧。老了就容易触景生情,就容易记忆混淆。
我想起了周兄。三年前的清明,他从岳阳回来祭祖,之后决定从南洲镇跑步到厂窖遇难同胞纪念馆,以他的方式凭吊遇害者。
凌晨五点,南县人民政府门前的灯光在黑夜里尤为明亮。周兄穿着跑步的衣服,做着热身运动。压腿、伸腰、展肢体。想着三年前还是一身肥肉的他,凭着惊人毅力掉了一身肉,还成了马拉松运动健将,不得不由衷的敬佩。
5点15分,起步,向前。他在前面跑着,我的车远远的尾随着。明亮的灯照着前方漆黑的路,雾气在灯光里一点点化开。一公里,两公里、十公里……他匀速向前,没有半点倦态。
天已全亮,我没再尾随,快速开到前方,停车等候。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后视镜里,又启车向前。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前行着。脑海里闪现出在西藏时遇到的那些朋友,他们有单骑(摩托车或自行车)走拉萨的,有背包徒步的,有按藏族礼跪拜朝圣的……他们用他们能想到且能做的方式向着西藏前行,不管世人的目光,只为自己心中的信仰。
如今的周兄,就是我在这个小县城见到的特别的人,他用他信仰的方式去凭吊遇难同胞,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展现出四个字——中国力量!
7:46分,我们在厂窖遇难同胞纪念碑下会合。他将水从头淋下,一瓶、两瓶,又慢慢平复着喘息,指着自己的手环:你看,36.8公里,两小时31分,这是不是当年日军先遣部队行进的速度?
我知道,他的心里也一直记着那段历史,尽管他没有亲人在厂窖,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我们都是中国人。
想到这,我的眼里竟蒙上了泪光。身边的孩子们听着歌,聊着天,有说有笑,尽显着青春与活力。我打开窗,细雨夹杂着乡野弥漫着的独特的雨水、青草与菜花混合的味道,让人不可自拔。
学生问厂窖美不美,有人说美。学生问厂窖有什么好吃的,有人说可多了。只有陈浩和我一样看着窗外,我坐过去,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我就住在纪念馆旁边。以前,读小学时,每年的清明节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去祭扫遇难同胞。我问他为什么还要报名参加祭扫。他说:每来一次,我的意志就更坚定,我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说:不错,有觉悟。
如果每次祭扫,学生都能有这么一刻这么想,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来接受这么一堂课的洗礼呢?
舒适的大巴车穿过熟悉的田野,回想二十三年前的尘土飞扬,再看今日的坦途百里,新修的那一段路,高大的樟树立于两侧,静沐着这春雨;漆色的柏油路,平坦如坻,匀速行驶的车,让人心安。
车直达纪念馆门口,正衣,整队,捧上菊花来到纪念碑前,面对19.43米高的碑身,5.9米高的碑座,孩子们没有了喧哗。纪念馆的讲解员向孩子们讲述了80年前3天3夜惨绝人寰的屠戮。战争的伤痛刻在纪念碑上,也狠狠的撞击在我们的心上,悲痛如决堤之水,有人啜泣,有人呜咽。
绕碑一周后,讲解员领着学生到了纪念馆,从“日军侵华——血腥屠杀——奋起反抗——铁证如山”到“警钟长鸣——珍爱和平”,一组组触目惊心的数字、一幅幅血淋淋的图片、重现了日军当年屠杀南县普通百姓的残暴罪行,让所有学生更加了解了这段屈辱的历史。一个学生指着陈列的弹壳说:你看,16.7斤,这若是炸到人的身上该有多疼啊!
是啊,这该有多疼啊!我看到了学生眼里的泪光,看到了他们紧握的拳头,更看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倔强和奋发向上的力量。他们聚在一起,用口号表达着自己的志向:愿以吾辈之青春,捍卫盛世之中华,捍卫中华、捍卫中华!
海晏河清,万象升平,时和岁丰,我辈更当自强。
这个春天,这个清明,我在厂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