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南县 何金华

——“厂窖惨案”80周年祭

发布时间:2023-05-03 18:16 信息来源:南县人民政府 作者:何金华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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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梦

  ——“厂窖惨案”80周年祭

  ○ 何金华

  王妈妈,悬疑,追剧人。当物理学家一个一个在《三体》里自杀的时候,带着一些情绪的碎片,又一次踏上这一片80年后还渗着血腥味的土地,此刻,开启了属于清明的梦。

  你若幸存

  可是突然,那神祇拦住她,痛苦地喊出一句:“他回头啦!”她懵懵懂懂,轻声问:“谁?”但在远处明亮出口的暗影,不知是谁站在那里,他的面容无法分辨。他站在那里看着,在草地间的小道上,那信使之神,眼中含着忧伤,默默转身,跟随那个身影,那身影已回头踏上来时的路,长长的殓衣限制了她的脚步……

  “此诗像个令人不安的梦。”是的。

  王妈妈照例坐在窗前折过来的那一道光里,怕黑,成了她一辈子无法治愈的宿疾。围椅子上的她,身子微倾,眼睛半眯,手有些干枯,一只紧紧抓住一侧扶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另一侧扶手,脸上是沉积到骨肉里受惊了又深含悲伤的表情……像是重复一个潜意识里流出的残梦。

  我们把带去的一点小礼物轻轻地放在王妈妈身边的小桌上,生怕弄出的声响一不小心触碰到她的痛。“来了?”还是惊醒了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洒过来的是母亲看到自己儿女般的一怀柔。

  她是厂窖惨案的幸存者。让一位曾经的逃难者打开一本血迹斑斑不堪卒读的册子,追溯那些令人发指的灾祸故事是残酷的,突然有一种历史密探的尴尬,在无法言说的气氛中,我们注视着有些疲惫的王妈妈,看着她不情愿地打开了心头那个紧扣着的魔盒,探寻那些不愿意被触及的萍踪——

  1943年4月初四那天,父母和舅舅都驾船在湖中打鱼,十四岁的表哥和十岁的她在水岸边捞虾。爱玩是孩子的天性,不一会儿,天真的孩子们开始嬉戏,然而此时,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鬼子来了!鬼子来了!”随着一阵慌乱的喊叫,人们都在惊慌失措地逃生,也许是打闹的声音有些大,直到听到天上的飞机轰鸣声,孩子们才有察觉。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随着一声巨响,一颗炸弹就落在身边,她惊恐地抬起头,便见到表哥痛苦万状地倒在面前,腹腔里的脏器洒了一地……

  一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一个十岁的幼学女孩,演绎了这样一出惨不忍睹的剧情。等她回过神来,周围已有不少被炮弹炸碎的尸骨,“妈妈!妈妈!”她不要命地边跑边喊,嗓子叫哑了,可是毫无回应。是啊!渔船就是渔民的生命,那一刻水中的船只早已成群地划到了芦苇深处。

  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就这样被活生生地丢弃在充满血腥味的湖洲上。晚上,她躲在豌豆地里,被夜色裹挟着,周围是被血液浸透并遍布尸体的土层,恐惧、饥饿、无助,瑟瑟发抖的她缩成一团,仿佛陷入一个无尽的黑洞,晕死,再晕死……

  第二天,母亲以死相逼,才同父亲一道把船划过来找到奄奄一息的她……

  像是来自天堂的叙说,杀人、放火、奸淫,许多悲惨、暴虐的场景与细节一辈子也无法消化,王妈妈数度哽咽,在场者无不落泪。

  “爱的力量比死还大!”这是东史郎日记里的一句话。“你若幸存”,是那样的日子里最美好的意愿。

  在厂窖纪念馆内模拟的骨架前,深深感觉到作为一个弱者的无助,我替他们挣扎,呐喊,逃跑,可如果把我放到那样的日子里,除了挣扎、呐喊、逃跑,还能做些什么?

  想象力贫乏,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当炮弹和尘土从头顶纷纷飘落的时候,一位母亲依然把自己身体当成一道壁垒,努力为孩子挡住这个世界强加给他的噩运。透过母亲月牙一样的残缺的脊梁,我分明看到了人性的圆满,是母爱的力量救下了当年十岁的王妈妈,这也应是当时环境中一种诠释世间仅存温暖的状态。

  “愿中国强大!愿世界和平!”王妈妈激动地站起身来,这不是口号,是悲伤与理智的转换,是祈祷与反思的审视。

  伤心云团

  这是一个魔咒,在另一个维度,变幻的影像撕扯我的童年,交错的时光疯咬我的记忆,畜生玷污了母亲的贞洁,魔鬼割断了孩子的哭声,春光破碎了,岁月布满血腥。我的村子燃烧着愤怒,我的家园流淌着屈辱,我的心头泛滥着悲伤…无法修复的那一页里,一声声惨叫,喊出的是一个民族的痛。

  花园小径上映出漂浮的阳光斑点,蜜蜂在小路旁边篱笆上团团丁香花中盘旋,沿着曾经泥泞里麻雀楔形的足印,在无比芬芳中,上河的渔风,将清明景和的气息映衬得恰到好处,只是,这不是一个立体的梦境,只是,那一串可怜的灵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在经历一个噩梦——

  厂窖又名汉太垸,原属湖南汉寿县,1955年划归南县管辖,位于洞庭湖西北岸,三面环水,形如半岛,为扼守洞庭西北水陆的要冲,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据《南县县志》记载,1943年5月9日至11日,日军在厂窖焚毁房屋3000多间、船只2500多艘,杀害32800多人,强奸妇女2400多人。在这些被杀害的同胞中,有256户人家被杀绝。

  如果将一副骨架捣成一团泥,眼前便是一堵白骨垒成的墙,透过墙的缝隙,我惊悚地看到了魔鬼腰间别着的那一把军刀和并排挂着的一颗怒目圆睁的滴血头颅,这颗悲愤的头颅此刻被当作了魔鬼的饰品,随着襁褓中的哭声被恐怖硬生生拧碎,风里除了凄情就是悲歌。

  歌声零零散散,起起落落,这种情愫怎么也不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么简单——毕竟许多个人的历史往往正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此刻一个声音响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厂窖惨案遇难同胞纪念馆竣工之际,几百人默立在厂窖纪念馆的地坪,竣工仪式如期举行,还好,透明的天空,清澈的阳光,多少稀释了从地渗出来的阴气,可就在主持人讲话间,众目睽睽,一团乌云如同无数集结游走的冤魂,毫无征兆地从远处飘过来,顷刻间下起了一场足以浇透情绪的雨。据纪念馆的讲解员说,在厂窖的上空,似乎一直萦绕着这样一个伤心的云团,好几次大型祭奠的时候都会如期而至,然后是一场带着伤痕的悲型雨,而轰隆的雷声分明就是时光断裂的声音……

  视界里雾茫茫的一片,透过冰凉的雨帘,在清明祭奠的日子,一副一副骨架,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老的、少的,漂亮的、英俊的——在游走。渐渐地,那些游走的影像又褪去了外衣,只剩下了原来完整的骨骼,白花花的、亮得刺眼的骨骼,人的骨骼。一副,两副,许多副,他们排着队,整齐的,凌乱的,在我们的眼前闪耀。突然间,一个巨大的头颅上一张巨大的嘴,在拼尽力气地嘶吼。转眼间,生命在远处的回声中,变得轻盈、飘逸,这些白花花闪耀的骨骼簇拥成可以轮回的云团,飘向天空深处。

  软埋,几乎是所有经受了深重痛苦的人对过去的共同心理。当你的眼前走动着来自另一国度的人,这些人嚣张、霸道,腰间挂着钢刀和头颅,而且这些头颅有着一色的表情:剧痛后如同面具一样的麻木。可以说,在日本侵略者的眼里,中国人连猪都不如。试问,当自己的民族被另一个民族活埋的时候,我们的骨子里会嵌入什么?如果每个人的身上都凝聚着祖先的魂魄,那么我们的脚下那30000具无辜的白骨和被沉入痛苦深渊的无数冤魂,会产生多少让物理学家无法解释的量子纠缠、灵魂再现的煞气腾腾的悬疑故事?

  不是追剧人

  1937年12月21日。……不知从哪儿拉来一个中国人,日寇们像小孩玩抓来的小狗一样戏弄着他。这时,西本提出了一个残忍的提议,就是把那个人装入袋中,浇上那辆汽车中的汽油,然后点火。于是,大声哭喊着的中国人被装进了邮袋,袋口被扎紧,那个人在袋中拼命地挣扎着、哭喊着。西本像玩足球一样把袋子踢来踢去,像给蔬菜施肥一样向袋子撒尿。西本从破轿车中取出汽油,浇到袋子上,在袋子上系一根长绳子,在地上来回地拖着。

  西本点着了火,汽油刚一点燃,就从袋中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袋子以浑身气力跳跃着、滚动着…西本拉着口袋上的绳子说:喂,嫌热我就给你凉快凉快吧!说着,在袋子上系了两颗手榴弹,随后将袋子扔进了池塘。火渐渐地灭掉了,袋子向下沉着,水的波纹也慢慢地平静下来。突然,澎!手榴弹爆炸了,掀起了水花。

  过了一会,水平静下来,游戏就这样结束了,这伙人便将上面的惨事统统忘记,如同没事人一样又哼起小曲走路了。

  1943年4月5日。难民谭和平躲在草堆中,眼见70多岁的父亲被杀害,怒气冲冠,意欲与鬼子拼个你死我活,无奈被鬼子抓住,将其和一头肥猪捆在一起活活烧死……

  以上都不是剧情,前者是受过“中日战争是圣战”的训导并参与战争自称“盲从兵”的日本人东太郎的日记内容,后者是厂窖惨案个案记载。这样的镜头无论用怎样的艺术装饰或记忆美化,都应该是被有良知的人疏远的。

  “效忠天皇重于泰山,你们的生命轻如鸿毛。”这是日本天皇对本国战士的洗脑,那中国人的生命岂不是更轻吗?“目的是胜利,胜利就是正义”这样的训导助长了日本兵丧尽天良四处屠杀的气焰,军国主义为水深火热、灾害深重的中华儿女制造了多少骇人听闻的惨局,又派生了多少冤魂?可恨的是赤裸裸的野蛮,却打着亲善的文明旗号;赤裸裸的挑衅,却冠上共荣的强盗理念。

  抗战期间,南京大屠杀、厂窖惨案成为中国人民永远的痛。走进冤魂拥堵的地界,无处不是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每次从厂窖纪念馆回来,会莫名感觉有不明的阴影在头顶盘旋。特别是看到那把曾别在日本人腰间锈迹斑斑的军刀,便会不自觉地想到那些怒目圆睁令人窒息的头颅——许许多多普通的中国人,无论多么用力的呼吸,都无法摆脱死亡的缠绕,一夜之间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天!疯了的岁月,下一秒又会叼走谁的至爱?

  枪口上冒着青烟,刺刀上滴着鲜血,冬雨,滴成了尖刺,残雪,落出了猩红。苍色的天空下,满山的白雪被双龙爬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红之路!鬼子们将双龙军长团团围住,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是电视剧《红雪》里的一个镜头,面对侵略者,我们的同胞奋起反抗,进行了长达8年的殊死斗争,把皑皑白雪染红的又何止一个双龙?我们的汤载福呢?段乃文呢?热血千千万,处处是英雄!

  我不是追剧人,但是作为曾遭受凌辱的中中国人的后代,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会明白,为什么一部又一部的“抗日神剧”能有那么大的市场。万籁俱寂,一切被幻象的后视镜迷住,俘获。然而镜头里的“红雪”是真实的,我试图弯下腰,双手捧一把,瞬间,八十年光阴融化,只剩下我手指间闪亮的冷霜,耳边震动的是来自逝者的血液里的悲壮歌唱。

  高楼挡住了夕阳,夕阳吞噬了高楼,生热的余晖从树丛洒出来,灯光点燃了黑夜,岁月静好,尘世清欢,镜头下的云朵早已恢复到温馨的姿态,所有存放的生命都找到了自己的蓬勃之路。哦,安稳的今夜能梦见谁呢?梦,又一个,电视一样,正补充创造视觉材料,此刻,悠亮的钟声将东边天际轻轻撕开一条缝:一道五彩光,八个巨型字“不忘国耻,警钟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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