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花开

第 三 章

桂花飘香的季节，  沱江经过夏季汛期的涨落，北来浑浊的长江水又 回归了大海，南来的是澄清碧透的资江水，这就是洞庭湖各支流河水年 复一年的涨落变化。河水清了变浊，浊了又清，也由此形成了洞庭湖沉 积平原。洞庭湖的水面缩小了，平原成了人们开垦的良田，庆丰大队就 位于沱江庆丰垸中。第五生产队除垸中有田地外，在沱江堤外还有一片 滩头地。后来又筑起了间堤，逐年加高，挡住了沱江的河水，形成了一 个小小的巴垸。在新江堤外植上杨柳防护林，防护林经洪水的浸泡，淤 泥的沉积，使杨柳长得枝繁叶茂。江堤内还有一道防护林。穿过这道防 护林，就是第五生产队的砖厂。这一片滩头地有一米多深的沉积黏土，  最适宜烧制砖瓦。今年开春，第五生产队为了增加副业收入，让一年忙 到头的社员也能多分几个钱，在这里办起了砖厂。制砖的人有四大金刚 和三个学生娃，外加三个壮劳力，共十人。他们春插、双抢回队参加抢 种抢收，其余时间就在砖厂里扮砖。从春上到现在已烧了两窑砖，第一 窑已沿沱江上游销往益阳。第二窑砖在烧坯中，那是圆形的竖窑，它高 高耸立在江堤边，足有两三层楼高，正冒着浓浓的青烟。

在竖窑的不远处，有一片晒砖坯的场地，晒着一排排整齐的新砖 坯。砖坯是一层一层地码在砖垄上的，砖坯被太阳一层一层地晒干，  当码到十层的时候，就算完工了，不能再向上码。这样十人就扮了十 多万砖，够烧一窑了，远远望去，晒砖坯场地十分壮观。

这是一种原始的手工制作砖。制砖人一人有一个砖台和四条砖垄。 砖坯的用料要先把泥土挖碎、浇水，然后用花锹一锹锹地翻，用脚一 层一层地踩压，把泥土踩成砖泥。再把它垒成泥堆，用草席盖实，不 让太阳晒干。这是第一道工序，叫和泥备料。

接下来第二道工序是扮砖。首先用钢丝弓在泥堆上切料，每块料  四四方方， 有三十多斤重， 把它搬到制砖台上， 切成砖坯大小的小泥块， 这就可以用这些泥块制砖了。

制砖台的正前方是一块条形的麻石，是从牛尾镇街上挖来的，把 它磨平。在制砖台右边有一个沙坑，装满了干沙子，砖匣子在沙坑里 粘上干沙后，放在光滑平整的石板上，制砖人把泥块在石板上揉好，  双手高举泥团，向砖匣子里用力一扮，割出多余部分，一块砖坯就制 成了。然后把砖坯码到砖垄上，让太阳晒干。这就是制砖的全过程。

这是十分繁重的苦力劳动，制砖人一身是泥水，满脸是沙尘。四大金   刚扮得最快， 每天可以扮八九百块， 多的时候能上千。刘新明、张小雨、 杨铸钢就只能扮六七百块了。开头他们扮的是没有角没有棱的馒头砖，   后来才慢慢把砖扮好。这时盛建强已经离开了他们，   由于试验田的成  功，他被张书记调到农科队，从事水稻育种实验。

繁重的制砖劳动，对刘新明、张小雨、杨铸钢又是一次磨砺。但 是他们和四大金刚在一起还是蛮开心的。劳动时他们在一起吹牛，  谈天说地，开开玩笑。四大金刚总是爱吹自己的本事，说什么用双手独 自搬起石磨，说什么用牙齿叼起一担三十块砖坯上窑，再就是赌吃。 肖文安在吃完早饭后，说他还能吃二十个包子。石子生买来了，肖文 安迅速地吃了十五个。刘新明说：    “肖大哥，一定能吃完。”石子生 见机抢了两个就吃起来，其他三个让刘新明、田丰年、张春生抢了，  惹得十人开怀大笑。

论吃东西，石子生一点也不赖，第一窑生火的那一天打牙祭，他一  连吃完了四碗红烧肉。张春生、田丰年也是身高力壮，吃的方面也不逊色。

砖厂十人，  除三个有家室的壮劳力外， 其余七人晚上都住在砖厂，  白天回家吃饭。四大金刚和三个小伙伴住在一起，既增加了友谊，又 增加了乐趣。晚上他们总是隔三岔五地想方设法弄吃的，如涨水时，  肖文安在河面上撒上几网，捕来的鲜鱼一锅炖了，打几斤白酒。河里 的鱼很鲜，  几口酒下肚，  四大金刚总有说不完的话。刘新明、张小雨、 杨铸钢开始学喝酒，先喝一两口就红脸，到后来也能喝三四两。

七个青年围着火炉，喝着小酒，说说笑笑，好不自在。刘新明笑 着说：    “四位大哥，你们都能吃，又会弄吃的，我就跟各位取一个好 听的名字，肖大哥就叫‘销得货’，张大哥就叫‘装不满’，石大哥 就叫‘食条牛’，田大哥就叫‘填不尽’，你们说好不好听？”

四大金刚见刘新明拿他们开心，虽然脸上带笑，心里却恼火。张 春生顺手扣住刘新明的手腕说：    “你这小鬼，吃了我们的，还拿我们 开心，我叫你什么呢，叫‘牛吃草’。”四位大哥哈哈大笑。

张小雨说： “大哥别生气，刘新明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给你们取     一个好听的名字，  都叫美食家。”石子生还未听清，  就问：   “什么呀！”

杨铸钢大声说： “美食家。”“这还差不多。”石子生得意地笑了， 其他大哥也笑了，刘新明、张小雨、杨铸钢比他们笑得更开心。

田丰年心细，  觉得他们笑得不对头， 他抓住杨铸钢说：   “你最老实， 美食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新明和张小雨挤眉弄眼要他别说。田丰  年手一紧，痛得杨铸钢弯了腰。“我说，我说，美食家就是好吃佬的  意思。”刘新明、张小雨早就跑开了。

肖文安说：   “你们读了几句书，  就欺侮我们不识字，  太不仗义了。” 石子生也说：   “小精怪，  不仗义，  这也怪我那时一进教室就又哭又闹， 不肯读书。到现在冬梅都经常骂我死大块，死文盲，真倒霉。”

张小雨在远处说： “各位大哥，对不起，我说的美食家，也不只 有讥笑你们的意思，也有夸奖你们的意思。比如大酒厂就有品酒师，  厂里都要他们品味酒的档次，从而确定酒的价格。制烟厂也有品烟的 人，由他们确定烟的好坏。这些人都是正当职业，所以美食家也是品 美味佳肴的大师，如果厨师进行厨艺比赛，也要通过美食家品味，确 定厨师的档次。大哥们，我这样解释你们应该明白了吧。”

张春生听了半信半疑地说：“小雨， 真有美食家这个职业？石大块， 你和我都很爱吃， 让我们当美食家就好了， 天天吃美味佳肴， 还有钱赚， 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石子生说：    “装不满，你行，我可不行，我没文化，只知道酸甜 苦辣和咸淡，所以我只能干苦力，当个死文盲。”石子生很自卑。

张小雨说：    “石大哥，我可以教你，包你三个月脱盲，能认三千 个常用字，五个月能读书读报，会写书信。”

“那真的吗？”石子生反问

“真的，我不骗你，但你也要努力。”刘新明也说。

“那不用说，为了冬梅不再叫我死文盲，我也要努力。”石子生 信誓旦旦地说。

其他三位大哥也说：   “那一起也教教我们，  我们都读了两三年书， 比石大块好教。”

刘新明走近他们身边说：    “刚才张小雨解释的一点都没错。美食家有好吃佬的意思，  也有张小雨说的那个意思。真正当一名品味师也 不容易，第一必须要有文化，第二必须要有专业知识。你们别看张小 雨说得头头是道，他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他也没有专业知识，也当不 了品味师。但要他学专业知识那比石子生就快多了，  所以一个人必须 首先要有文化。我看四位大哥还年轻，  未成家，  虽然我们白天很辛苦，  晚上还是有时间的，弄点吃的也可以，但也有闲谈瞎混的时候，这就 白白浪费了青春年华。我想在砖厂办一个夜校，  我们和你们一起学习，  好吗？”刘新明是一个很会做思想工作的人。

肖文安、石子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张春生说：    “闷葫芦，石大 块肯定同意。”

田丰年本来就肯学习，经常看小人书，不认识的字还找张小雨他 们请教，他说：“我想学完高小，初中也入点门。”

“田大哥聪明，一年时间，保证能行，以后就可以当会计了。” 刘新明说得田丰年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天，刘新明把砖厂的两间保管室腾出一间做教室，还找来了 两张方桌，几把椅子，添置了一盏新马灯。晚上，肖文安、张春生、 田丰年在一张方桌上学习五六年级语文、数学。刘新明教语文，张小 雨教数学。石子生独自一人在另一张方桌上由杨铸钢教他认字计数。 学习课本是刘新明从小学借来的旧教材。上课用的小黑板是杨铸钢自 己做的，刷上了黑漆。小黑板既可以放在方桌上向学员讲课，也能挂 在墙上上课，十分灵活。这就是简单的砖厂夜校。

砖厂夜校开办二十天以后，被铁姑娘们知道了。她们也要参加。 刘新明他们欣然同意。四大金刚更是求之不得。天天晚上能和漂亮的 姑娘一起学习，自然是一件美事。

从办砖厂夜校到现在已经有半年多了，   四大金刚和铁姑娘们，  已经 学到了许多文化知识。文盲石子生在杨铸钢的耐心教导下，已经认识了 近三千个汉字，能熟读毛主席著作“老三篇”了。其余的半文盲学习进 度更快，他们学完五六年级的语数课程，还学会了查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再用不着向人请教了。这时，刘新明、张小雨到二中借了许多课   外书籍，让他们自我阅读小说和科普知识，如《红岩》《野火春风斗古   城》《红旗谱》《苦菜花》《迎春花》《山乡巨变》《暴风骤雨》《林   海雪原》《青春之歌》等现代小说。当肖文安、张春生、田丰年、春桃、 夏荷、秋菊、冬梅读上这样的小说，一方面被小说中主人公的革命精神   所感动，另一方面也被他们的爱情故事所吸引。他们如饥似渴地读着这   些书，给他们的心灵打开了一扇窗户。他们认为自己再不是乡巴佬，读   书大大提高了他们的生活情趣和品味，他们要做建设新农村的有文化、   有理想的新青年。在学习上进步最快的是田丰年，他不光爱读书，还迷   上数学。在张小雨的帮助下，他除了学会小学的小数、分数外，还学会   了初中一年级数学，如解一元一次方程。还学会了打算盘，会记账，学   会了田亩面积和简单的土石方的计算。这样田丰年当一个生产队的会计  是绰绰有余。这些都是刘新明、张小雨、杨铸钢希望看到的，他们的付   出得到了收获。在当代农村，改变同辈的青年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为了提高四大金刚的学习积极性，他们都会想起砖厂夜校的一件趣事。

那是在夜校学习二十天后，四大金刚的学习积极性渐渐消退，产  生了厌学情绪。他们说：    “反正自己是做蛮工的，泥腿杆子，学不学  文化无所谓，上街只要能分得清男女厕所就行了。”对于四大金刚的  问题， 刘新明他们想不出好办法解决，  更谈不上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  他们三人进行了讨论，刘新明说：    “要提高他们的学习积极性，就要  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要学有所用。”杨铸钢说：    “学有所用  很难，如他们学习了文化，认识了字，就有一个生产队会计等着他们  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就像我们读了书，到现在也没有多少用。” 张小雨说：    “铸钢说得也对，但太悲观了。我想教他们学写情书，四  大金刚不是正在追求铁姑娘她们吗？我们就从这里入手。”

刘新明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个好办法，但不是最终的目的，铸 钢说他们当生产队会计，   也不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目的是教他们自我 阅读，自我学习，提高思想情操和生活品味。我们可以找一些小说和 科普读物书籍来，让他们自我阅读，我们再和他们交流、交谈阅读的 感受，让他们体验阅读的愉悦，这也是一种学习。我们可以教他们查

字典，不用我们再教他们识字了。我们还可以教他们一些农村常用的 数学如打算盘、记收支账、丈量田亩，这些东西很实用，他们一定会 爱学。”

杨铸钢说：    “还是班长有远见，讲透了读书的实质。自我阅读， 其他人好办，石子生怎么办？再者我们的书籍从哪里来？”

张小雨说：    “铸钢的担心是对的，书从哪里来？只有二中有各种图  书，听说也给人偷了。”刘新明见两人都谈到了书的来源问题，他有主  见地说：    “二中不管有没有书，我们一定要找图书管理员李老师去借一  借，或许有希望，石子生也要提前学习阅读，我们就教他学习毛主席著  作‘老三篇’，再就是一些短小的故事书，或许他的读书欲比其他三位  还高。”张小雨也说：    “但愿如此！我还有一个建议，  我们的学员太少， 可以让春夏秋冬突击队的铁姑娘和其他青年也集中到夜校学习，  这样男  女搭配，干活不累，到时候砖厂夜校就热闹了。我们可以向陈队长汇报  说，是组织男女青年学政治学文化，希望队里给予支持，比如灯油、办  公用品、订阅报纸等，我相信队委会一定会支持的。”

刘新明听后高兴地说：   “真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就这么办。”

当晚， 刘新明对四大金刚说：   “各位大哥通过这二十来天的学习，   进步很快，今天考试一下，不是考背书识字，而是考你们作文。”刘  新明的话没说完，石子生着急地说：    “我大字才认识不到半箩筐，怎  么写作文呀！   ”张小雨说：    “石大哥，这句话说得很好，大字才认识  不到半箩筐就是个夸张句。”张小雨边说边把这句话写在小黑板上。“写  作文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下来，   简单地说这就是作文。四位大哥不  是爱上了春夏秋冬突击队的铁姑娘吗？今天你们就写一封情书给她们， 难道很难吗？”

肖文安听了马上就说：    “我早就想写，试探一下姑娘的意思，又  不好开口，  写封信问问，  就不怕出丑了。”张春生跟着说：   “怕什么丑， 反正丑媳妇要见家娘的，但我们不知道怎么写。”

“张大哥，这不难，就把爱人家的理由和心情写出来，如赞美姑 娘美丽、善良、能干等写出来，把自己喜欢的心情写出来。”张小雨 启发大家说。

田丰年这时拍着张小雨的肩说：    “看你小子读书的时候向漂亮的    女同学写过不少情书，讲得这样清楚，拿一份给我们参考参考，我们    好跟着学。”刘新明、杨铸钢也应和着：    “他呀！是我们班的情种，    成绩又好， 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情书我们没有见到，  问他就知道了。” 石子生上前一把抓住张小雨的双手说：    “快说，是哪个女同学，带来    给我们瞧瞧。”张小雨的双手被石大块捏痛了，叫着说：    “冤枉呀！    我读书时有多大，谈情说爱是会被学校开除的，我敢吗？新明、铸钢    别逗了，你们跑题了，把正经事耽误了。”

刘新明见此说：    “四位大哥，我们别开玩笑了。小雨说得对，那  时我们年纪小，谁也没谈过恋爱，更没有学过写情书。我们只是从小  说中看到过情书， 你们就不同，  二十出头， 该谈婚论嫁了。你们写好了， 我们可以当信使，   送到你们所爱姑娘的手里。但你们之间不许互相打  听，我们也给你们保密，这样行不行？”

石子生急坏了说：   “他们还可以， 我怎么能行？铸钢你得帮帮我。” 杨铸钢为他打气说：    “你想怎样写就怎么写，写短一点，也不要紧。    写好后，我再帮你改，好吗？”石子生听了后，心里就踏实了。

第二天中午，  春桃、夏荷、秋菊、冬梅都收到了四大金刚的情书。  这是她们第一次收到对方的求爱信， 她们又激动、又害羞， 也有些纳闷： 他们能写出这样的情书吗？尤其是冬梅更想不到。石大块一个死文盲，  他怎么也会写字？信虽短，但爱意还是表达出来了。如果是那三个青 皮后生代写的，字却写得歪歪斜斜。这肯定有名堂，一定让三个小鬼 老实交代。

那天正好突击上窑。陈队长调动了二十多个男劳力上窑，铁姑娘 也调来码砖。砖窑已经很高了，每个劳力只能挑二十块砖坯上窑，大 概一百二十斤左右。上砖窑先要爬上大堤，再登上两块长跳板，才能 把砖挑到竖窑的平台。为了保证安全，所以只能轻装上阵。可春桃她 们见刘新明、张小雨、杨铸钢来了，  不时偷偷地给他们加一两块砖坯。 开始他们没有觉察，当加到四块时，三个小鬼就跟铁姑娘了吵起来。 刘新明质问她们：    “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我们当弟弟的加四块砖，快 三十斤，一百五十斤的担子上窑，你们想害死我们呀？”

“姐姐看你们都长高了，有能耐了，试试你们的本事。” “谁有这本事？二十四块砖，让你们挑挑试试！”

“我们又不是男子汉，  又没文化，  哪比得上你们？你们不挑也行， 只要说说那事是谁干的，姐就饶了你们。”

“什么事？听不明白，你们把事说明白点。”

“不用说了，你们自个明白，多读了几句书，就使坏，欺负我们 铁姑娘。告诉你们，铁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

“究竟是什么事，这跟我们多读几句书没关系。我们不叫你们铁 姑娘，就叫你们铁奶奶好了。你们本来就不是吃素的，要不你们就成 铁尼姑了。”此话一出，全场的人大笑起来，都说学生娃嘴皮子比铁 姑娘还厉害。

铁姑娘哪肯罢休，她们又气又恼。她们码了四担二十六块砖的担 子，一担春桃挑上肩，另三担逼刘新明、张小雨、杨铸钢三人跟着春 桃一起挑砖上窑，三个小鬼死活不干。铁姑娘则不依不饶地说：    “你 们嘴皮子厉害，我们就跟你们比真功夫，老实交代了，就不找你们的 麻纱了。”

四大金刚看情况不妙，怕出事，上前套了四人的担子说：    “都不 吵了，你们都不用挑，我们来挑好了，有什么事说不清？”

“谁要你们挑？你们挑就加到三十块。”

石子生说：“三十就三十，我全包了。”

“死大块，你真长本事了！一个死文盲，光有蛮力气算什么本 事？”冬梅还是数落石子生。

“谁是死文盲？我脱盲了， 能读书写信了， 冬梅不要瞧不起我了。” 石子生委屈地说。

“什么！你脱盲？能读书写信了？鬼才相信。”冬梅心里充满了 疑问。

张小雨替石大哥说话了：    “冬梅姐，这是真的，是我们教他读书 认字，他也能写信了。”冬梅听了紧紧地盯着石子生，石子生被冬梅 看得满脸通红。这时陈队长走过来说：   “我在窑上就听见这边吵吵了，  吵什么呀，砖也不挑？”

刘新明说：    “陈队长，铁姑娘欺负我们，每担码二十四块，谁挑 得起呀！”

春桃说：    “陈队长，他们三个化生子使坏，说石大块能写信了， 你相信吗？”

陈队长斜着眼睛说：    “石子生你真能写信了，这是好事呀！你跟 谁学会了写信？”

田丰年说：“石大块偷偷给铁姑娘写情书。”

“填不尽，你说什么呀！你和我一样，还有销得货、装不满也都 写了信。”石子生说。

“什么销得货，装不满，乱七八糟的，写情书是好事，铁姑娘们 谁收到了情书，拿出来看看。”陈队长也开玩笑说。

刘新明三人趁机起哄了：“是呀！拿出来看看， 别找我们出气呀！” 铁姑娘羞得满脸通红， 春桃说：“小化生子， 不说了， 晚上找你们算账。”

“这就对了，干活，你们不能多给三个青皮后生多码砖，谁也不 能超过二十块，窑这么高，安全第一。”陈队长对铁姑娘说。

晚上铁姑娘们来到砖厂，看到了刘新明他们正在帮四大金刚学文 化，她们便主动要求参加。从此砖厂夜校有了男女学员，全队的未婚 青年几乎都参加了砖厂夜校的学习，   这下子比以前热闹多了。男女青 年聚在一起学习文化，阅读书籍，大大地丰富了他们的业余生活。他 们读书学习，谈情说爱，学习积极性高涨，为砖厂夜校增添了活力。 大半年的时间，四大金刚、铁姑娘和其他的青年们正在悄然地变化，  提高了文化，增长了见识，丰富了精神生活。四大金刚和四位铁姑娘 在这一年恋爱成功。

庆丰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砖厂夜校组织青年读书识字的消息传到了 大队，大队团支书进行了实地调查，认为很好，于是发动各生产队都 相继办起了青年夜校。大队团支书还汇报到了公社团委，   公社团委组 织各大队的团支书到第五生产队的砖厂夜校参观学习。这样第五生产 队的砖厂夜校成了全社的典型，  刘新明成了公社共青团的典型。张小 雨、杨铸钢也成了青年积极分子，后来加入了共青团，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办砖厂夜校，在刘新明他们看来是简单不过的事情，无非是让队   上的青年在劳动之余，学点文化，读点书，充实他们的精神生活。当    不当典型无所谓。可就有人鸡蛋里挑骨头， 说夜校未应用《毛主席语录》 做教材，用的都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小学《语文》《数学》课本，而现   在小学一到六年级语文早就用《毛主席语录》做教材了。砖厂夜校刘    新明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当问题扣上政治的大帽子，  就变得复杂   了。刘新明他们为试验田的事和张书记发生过争执，  为的是粮食增产。    张书记虽然霸蛮，  他也没有扣帽子吓唬这些小青年，   而是派人到县农   业局汇报请示，从而在今年大面积推广他们的经验，   还把盛建强调到   农科队搞育种实验，这也是霸蛮的张书记能赢得干部群众信任的原因。    而今天刘新明他们有口难辩，他们只能静观其变了。

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有一天公社政治主任带领七八个民兵 突击搜查了第五生产队的砖厂夜校，   他们从书架上找到了《毛泽东选 集》一至四卷，《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著作选读》和各种小学《语文》《数 学》课本。他们不满足这些，还搜查了四大金刚的床铺，查出了各种 小说， 如《创业史》《红岩》《山乡巨变》《暴风骤雨》《青春之歌》《林 海雪原》《红旗谱》等等，  还有石子生看的《一千零一夜》等故事书。

在刘新明床上搜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简介》《拿破仑传》《朱 可夫传》《三十六计》《孙子兵法》和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在张 小雨的床上搜到了《悲惨世界》《简·爱》《静静的顿河》《钢铁是 怎样炼成的》，还有高中《数学》课本，大专的《数学分析》；在杨 铸钢的床上搜到了《机械制造教程》《居里夫人》和十多本《十万个 为什么》。

事情的发生来得如此之快，让刘新明、张小雨、杨铸钢他们始料 未及。原来对有人提出为什么没有用《毛主席语录》做教材的质疑，  他们觉得有几分道理。所以马上组织青年学习毛主席著作“老三篇”，  并开展了背诵活动。就连石子生这样刚脱盲的也能背诵《为人民服务》 《愚公移山》。在砖厂夜校的教室办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专用书架，放满了各种毛主席著作，  语录本也人手一册。为什么这些人对这些工 作视而不见，   反而彻底搜查了他们的床铺，   把一大堆书堆在夜校的门 前。为首的政治主任命令民兵点火烧书，爱书如命的刘新明他们再也 无法容忍了，他们齐声怒吼：    “书不能烧，这是我们向二中借来的，  是集体财产，你们无权处理。”

“谁说我们无权处理？  ”政治主任随手拿起一本书说：  “《悲惨 世界》这是大毒草。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我国从大雪飘飘的北国到四 季如春的南疆，从西藏的珠穆朗玛峰到波涛澎湃的东海，  祖国万里江 山一片红，怎么是悲惨的世界呢？”

刘新明他们对这位高谈阔论的政治主任不以为然。张小雨怒不可 遏地说：    “你信口雌黄，主任先生，你看清楚，这是法国作家雨果写 的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世界。哪是指中国，真是可笑之极。”

“还说这不是大毒草，连作者都是外国人，你这是里通外国。” 政治主任煞有介事地说。

“抽你娘的狗屁，只有你才会跟百多年前的死人说话。”刘新明 忍无可忍，平生第一次说了脏话。

政治主任耍泼了：“你敢骂人，骂政治干部就是反革命行为，  民兵给我扣起来。”这时四大金刚手持花锹挡在刘新明、张小雨、 杨铸钢前面，大声说：“我看谁敢！你是什么干部？是个街痞子，  靠喊几句口号，斗几个干部，当了狗屁政治主任。狗改不了吃屎，  今天你在这里耍威风，那要看我的花锹答不答应。”政治主任见站 在他面前的是全社出了名的大力士，怎敢跟他们过招？他只好气急 败坏地说：“你们敢造反！民兵快点火烧书。”民兵见这架势，也 不敢上前点火。

不知什么时候，铁姑娘赶到了现场，四人一屁股坐在书堆上，指  着政治主任说：    “街痞子，姑奶奶在此，谁敢烧书？这些小说都是写  共产党好， 毛主席好，  写革命烈士不怕牺牲， 英勇杀敌， 打败日本鬼子， 打败国民党反动派，  解放了全中国的故事。你说是大毒草，  毒在哪里？你这个街痞子，大字不认一箩筐，你够格吗？你看过吗？是刘新明三  小兄弟教我们识字读书， 学习文化， 才能读懂这些书， 他们犯了什么法，

读书又犯什么法，街痞子你说说！”

街痞子见铁姑娘怒气冲天，他更胆怯，颤抖地说：“铁姑娘们，学文化是好事。可刘新明给你们读的书有好几本是‘一报两刊’批判 过的大毒草。那怎么能读呢？再者现在要突出毛泽东思想，多读毛主 席著作，他们是这样做的吗？”

冬梅听了立马站起来说：    “街痞子，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读毛主 席的书。那好，今天我和你背背‘老三篇’，看谁背得好！”

石子生一听冬梅这样说，忙帮腔：“冬梅，街痞子哪能和你比！有我就够了。”说着背起了《为人民服务》， 他像一个小学生唱读的样子， 惹得全场人都笑起来。

政治主任也大吃一惊，死文盲的石子生把书背得一溜烟，自知不   是对手。他还是矛头对准刘新明他们：   “你们能背毛主席著作， 这很好， 不和你们理论了，   我要批判刘新明三人，这么多封资修的书是从哪里  来的？说是借来的， 那还好说， 如果是打砸抢来的， 我们就要查办他们。 再者他们已经当了农民了，还学什么高中课本，学什么战略战术，什   么十万个为什么，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要突出政治，不要走白专道   路；要安心农业生产，不要出人头地。”这位政治主任又说了一些不  着边际的话。不光五队的人听了好笑，连他带来的人也笑起来。其中   一个民兵看他尽出洋相，  就上前说：  “主任，  言多必失，  你不要再说了。 我们把他们三人带回公社，让他们反省检讨。”

这时春桃站起来指着他骂：“谁也不能去，你不是说哪来这么多 为什么吧，姑奶奶告诉你，你为什么要偷李大妈的鸡？为什么打张大 爷的狗？你为什么娶不到媳妇？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拳头有几斤几两？   还不快滚，  小心拳头不认人。”话还没说完，  拳头就打在街痞子胸前，  打得他倒退了两步才站稳。

四大金刚跟着起哄：“打死他，打死这讨厌的街痞子！   ”这位政 治主任被春桃骂得狗血淋头，又挨了一重拳，着实很疼，再呆下去，  还不知抖落他多少索路子（益阳话：坏事情）  ，不等民兵再劝，带头 就跑，嘴还嚷嚷：“算你们狠，迟早会知道我的厉害。”

街痞子狼狈地跑了，  铁姑娘和四大金刚欢腾起来，姑娘们打的哈哈一个比一个响。人直鬼都怕，管他什么政治主任，造反头头，只要做了 索路子，就把它抖落出来，在太阳下，他们就会原形毕露，落荒而逃。

刘新明、张小雨、杨铸钢却高兴不起来，  他们默默地站在书堆前， 看着自己心爱的书籍，感受到了无限的委屈：为什么办了好事，却招 来如此麻烦？为什么当农民，想读书也这么难，教青年学文化又错在 哪里？难道要让农民像贫瘠的沙土一样永远长不出好庄稼？  他们三人 和盛建强一起设计过自己的人生目标，他们渴望着读书，  他们想带领 农村青年一起学文化，学知识，学农业技术，像种试验田一样，把种 子撒在缺少文化的青年农民的心田里。为了这个计划，  为了找到书籍，  他们四人曾潜入二中图书馆。可是图书室里空荡荡的，找不到他们想 要的书。他们只好找原来的图书管理员李老师借书，碰碰运气。李老 师很看重这四个同学，知道他们曾经是这里的读书模范， 并知道他们 谁爱看什么样的书。得知回乡务农后还坚持读书学习，还带领青年一 起学习，真是难得。李老师高兴地对他们说：“还好， 学校搞运动时，  我把一些书偷偷地打包藏到了家里。现在学校还没正规招生，班级很少，图书室也没有建起来，书躺在那里没用。既然你们要，  打张借条，  弄到你们队上去，让书发挥点作用。”四人惊喜万分，一人扛一大包 书带回了家，解决了自己读书和夜校青年读书的问题。

四大金刚、铁姑娘打完哈哈， 似乎把他们三人忘了。他们戛然而止， 看着小伙伴默默地拿了几本书呆呆地坐在书堆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像被霜打的庄稼。这神态是他们从来没有过的，在四大金刚眼里，他  们是机灵鬼，是打开他们心灵的小老师。过去他们只会卖死力气，只会谈论女人，只会斗狠打架；现在学了文化，能读小说，能和书中的  人物对话了，   和书中的主人公一起悲欢离合，   他们获得了从来没有过  的精神享受。

在铁姑娘眼里，他们是化生子，是小弟弟。感谢他们用文化知识 帮助四位蛮夫，使他们有文化，有知识，会想问题，能懂得她们的心 声了。这正是她们所期待的。感情如果加上文化元素，就变得神奇、 丰富了。她们收到第一封情书的时候，  就感到她们所爱的人有品味了。

她们的内心在悄然地变化，  对爱情的认识也深了一层，爱情不光只有 爱，而且要有情，这种情是靠文化知识来支撑的。这些感受不是小弟 弟教她们的，   是铁姑娘们从小说里看到的，   是和小说中的主人翁在共 鸣中产生的，   这正是她们所追求的精神生活或爱情生活。如果不是这 些小弟弟教她们读书学习， 她们的心灵将是荒漠的，感情也是单调乏 味的。所有这些才是她们称小弟弟为化生子的原因。现在四大金刚和 铁姑娘看到小伙伴这个样子，心里十分心痛，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劝说 小伙伴们。谁先凿穿了看着伤心的那一层纸，会让他们更伤心。就这 样静静地用关爱的眼光看着他们，他们或许要好些，让时间来冲淡这 一切。

等了一段时间，细心的夏荷终于忍不住了。她走向年纪最小、性 格内向的杨铸钢，摇着他的手说：“别伤心，书不都在这里吗，你把 你喜爱的书都藏在姐家里，姐给你守着，我一本本地送给你看。”

杨铸钢首先在沉默中爆发了，他失声大哭：    “我还看什么书，它给 我带来了什么？全是失望！我干吗要藏着躲着？通通地烧了吧，让它们 化为灰烬！我要做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就会少些烦恼。夏荷姐，帮我烧 书，与其让街痞子烧，还不如让姐姐们烧。”大家对铸钢的举动没有思 想准备，想不出好言辞相劝。

“我的书和你的书一起烧，火光一定会更亮。”张小雨虽然没失 声大哭，但满脸滚着泪珠，内心的痛苦不亚于铸钢。

“干什么呀？一个街痞子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值得吗？  ”秋菊夺 过小雨的书说。

肖文安上前把小雨抱往，田丰年也把杨铸钢抱住，说：“你们犯 不着伤心，别哭了，秋菊说得好，你们为这点事伤心不值得。”

张小雨说：“我们不是为街痞子的事而伤心。你们看到这几年出 现的事，让我们感到迷惘，我们不知道走怎样的路才好。”

石子生听了，不知对张小雨说什么：“走什么路？为什么想那么 复杂。望着你们掉猫尿就可恨，都十八九岁的男子汉了，我石大哥从 来不知眼泪的滋味。你们伤心，街痞子就高兴，哭什么，今晚老子教 训教训他，替你们出这口恶气。”

冬梅这回也帮石子生的腔：“是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知道街痞子为什么怕春桃吗？是他尝过春桃拳头的厉害。”

春桃接着说：“我的小弟弟，你们怕什么，街痞子不是被我骂跑 了吗？他想占便宜，给他几拳头，他就老实了。别看他整天瞎折腾，  其实跟他跑的没几个人，他倒霉的时候还未到，时候一到，就有人跟 他算总账。”

任凭哥哥姐姐怎么劝，张小雨和杨铸钢还是不能平静下来。这时 刘新明站起来，对他们说：    “你们哭什么，伤心什么？如果我们还是 同学，你们还认我这个班长，那你们就应该选择坚强。事情并不是你 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烧了书就万事大吉了？  今天是大哥大姐给我们解 了围，但事情还没完，我想明天我们可能会到公社反省检讨，也没有 前一次幸运。俗话说宁愿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今天我们就得罪 了小人，所以我们要坚强。我们没有走错什么路，不为别的，就为我 们心中的那个梦。我们要勇敢地面对，要团结斗争，化险为夷。”

大家被新明的坚强所感动，同时更佩服他对事情观察的敏锐力，  这是他们未曾想到的。对于四大金刚和铁姑娘来说，觉得新明把事情 说得过于严重了。冬梅说：“新明，你怎么把事情想得那么坏？街痞 子不是被我们骂跑了吗？他还敢来！”

石子生也跟着说： “他再敢来，我一定打破他的脑壳。出了事我 担着。”肖文安比他们老练，  他用商量的口气问：“新明可能是对的，  我们应该想想应对办法。打打杀杀不是办法，得想别的法子。”

春桃见肖文安说话了，她调侃地说：“闷葫芦也开口说话了，打 的辣屁还蛮香的。这是不是我刚才给他们帮了倒忙，得罪了街痞子，  街痞子会找他们秋后算总账？”

“让我说没有什么好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张春生说。秋菊 白了他一眼说：“你瞎说什么呀！跑到哪里去，哪里能接纳他们？他 们要做事，要吃饭，你想过没有？  ”张春生被秋菊数落了一顿，摸着 后脑壳说：“我真的没想到，这不是办法，你看怎么办？”

田丰年十分稳重地说：“跑当然不是办法，一是无地方去，二是 跑了倒给了街痞子口实，他们会说成畏罪潜逃，更好编造罪名。”

刘新明站起来说： “田大哥说到点子上，我们不能跑，越跑越被动。我们要主动和街痞子作斗争。”石子生听了性子又来了，  说：“刚 才我就说要打他一顿，和他作斗争。”石子生说话的神气很得意。冬 梅却指着石子生的鼻子说： “死大块， 你不说话没有人说你是个哑巴，  只知道打打杀杀，这就是斗争呀！斗争有多种手段，你不要添乱了，  你知道吗？”石子生慌张地说：“我不知道， 有你知道就行了。”“死 大块， 怎么只有我知道就行了， 我又没跟你共脚连裤。”张春生坏笑说： “共脚连裤那不好吗？”

田丰年站起来说： “你们别斗嘴了，我们还是听新明把话说完。”

刘新明又站起来说：“谢谢大哥大姐的帮助，不过明天我们还是 会被请进公社。现在我们需要做几件事，第一书不能烧， 我们打包分 藏在各位家中，以后我们还要读这些书，  它对我们今后一定会有用处；  第二我们要烧一堆废纸，  说这些书我们赌气烧了，大家都是见证人；  第三要收集街痞子在文化大革命中做的坏事，交给我们，如果我们在 公社反省，就交给盛建强，  他会知道怎么处理；  第四请肖大哥把我们 的事告诉陈队长，要陈队长请张书记出面说话；第五张小雨、杨铸钢 把读过的毛主席的著作带到公社去，用事实证明我们是坚持学习毛主 席著作的。”刘新明有条有理地说了五件要办的事情，大家都说这是 好办法。张小雨、杨铸钢觉得班长不愧为他们的主心骨，   完全是战场 的指挥员。

事情正如刘新明所料，当晚十二点，新明、小雨、铸钢分别在家 中被民兵带到了公社讯问，  遭到了突击审查。政治主任网罗了他们三 大罪名：第一以学文化为名，否定学习毛主席著作；第二不突出无产 阶级政治，走白专道路，轻视农业劳动；第三蒙蔽群众，对抗公社政 治办抓阶级斗争的工作。幸亏三人没有一个地富子弟，否则还会被扣 上别的大帽子。

对于这三项莫须有的罪名，刘新明他们进行了有理有节的反驳，  第一，他们认真学习了毛主席著作，他们带来的毛主席著作为证。政 治主任翻阅他们带来的书，问：    “你们真的读过毛主席著作？书上打 个问号是什么意思？  ”刘新明礼貌地回答：    “主任，你看我的书都作 了许多记号，不认识的字注了音，精彩的打了波浪线，不懂的地方打了问号，这难道不说明我们认真读了书吗？”

政治主任又拿起张小雨的《毛泽东选集》，问：“你的书怎么是竖的， 而且是繁体字， 这是不是毛主席著作？”张小雨忍着笑， 面带微笑地说：“主任，是真的，五五年出版，竖行排版，从右到左，繁体字开始我  也不认识，读多了就认识了。”政治主任也不怕出丑，果然拿一套新  版的《毛泽东选集》与张小雨的《毛泽东选集》比对，  还煞有介事地说：“张小雨，  你的果真是《毛泽东选集》，  出版早。”张小雨耐着性子说： “主任，真是一本新《毛泽东选集》，可以借给我学习吗？或者交换  也行。”“谁和你交换？你的书都翻旧了，画了那么多杠。”主任突  然觉察不对说：“我是审查你们，怎么和我谈起交换条件来了？  ”张  小雨说：“不是谈条件，是你的新书便于学习，不然你又会说我们没  有读《毛泽东选集》。”政治主任这才明白，掉进了小雨的圈套，吃  了个哑巴亏，  他只好说：  “好，  这个问题就算了， 我们谈第二个问题。 你们已经是农民了，种田很光荣，怎么说的，农村是广阔的天地，是  有作为的。你们怎么还想读高中上大学，  做梦吧！看来你们中毒不浅， 中国人为什么要读外国人的书？  你们的政治觉悟到哪里去了，  你们还  研究军事、机械、数学，  希望深刻反省。你们是年轻人，是可以教育的， 不要和四大金刚搞到一起，他们蛮得狠。我这是文斗，你们不想武斗  吧！”

刘新明说：“主任说得好，我们不想武斗，坚持文斗。刚才主任 说得好，政治觉悟高，站得高看得远，我们受益匪浅。昨天你说要烧 的那些书，  是对的，  我们想通了，  你走后，  我们就把它全烧了。以后，什么书都不读了，一心一意务农，省得别人家说我们走白专道路。”

“书全烧了，你不是在骗我吗？”政治主任怀疑地问。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昨天是我们一时糊涂，舍不得烧书，后来 想明白了， 作田务农了，  干吗还看那些别人看不懂的书？所以全烧了，  不信，你可以去看一看。”

“我不信，  昨天你说是二中的集体财产，  怎么一下子你就烧了呢？   你把我当二百五哦，你嫩了点。”政治主任开始耍横了，上前提起了 新明的衣领。

“主任，刚才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我这是武斗吗？”

“还不是。”新明轻蔑地说。

“我不和你耍贫嘴了，书到底烧了没有？”

铸钢站起来说：“主任， 真烧了， 不信， 你派人去看， 不就知道了。”

“王三，你到砖厂去一趟，看有没有烧书的纸灰，快去快回。带 点证据来。”

王三很快回来了，带回了一个没有烧尽的纸角，交给政治主任，   碎片上还留有“悲惨世界”的字样。政治主任略有所思地说：  “刘新明， 你们三个跟我听好了，那些书根本不是借来的，是你们在文化大革命  初期搞过打砸抢，你们是消灭证据。”

张小雨装糊涂地问：“这些搞过打砸抢的人一定要受处分？”

“正是，张小雨，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抢来的？”

“主任，那就是冤枉了，你到二中找管理图书的李老师，看借条 就知道了。”

“明天我会去的，现在正查打砸抢的三种人，我看你们就是。”

“主任， 这要等调查后才确定， 这第二条等明天再说吧！”新明说。

“那好，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那我们就说第三条，白天你 们为什么要对抗政治工作？”政治主任恶狠狠地说。

这时，  新明打着哈欠说：   “对不起，  主任，  这点我们做得真不对，   应该反省，应该接受您的教育，你看检讨怎样写才算深刻，请主任明   示。”“什么呀！堂堂的高才生，  写检讨还要我教你！”“主任，  真的， 我们没读过写检讨的书， 如果写不好， 就又对不起主任了。”“别耍花样， 检讨自己写。王三，你今晚监督他们写好检讨才许睡觉。”说着政治  主任就出去了。

政治主任一走，刘新明三人都呼呼地睡着了，王三也睡着了。

早晨七点，公社院内站满了第五生产队的社员群众，他们是找政 治工作队要人的。人多吵闹声也很大，惊醒了做美梦的政治主任。也 惊醒了调查室的刘新明、张小雨、杨铸钢。政治主任打开门，睁着蒙 眬的睡眼，他惊呆了。他再有本事，也扑灭不了这样的火，五队的社员得罪不起。陈队长见了政治主任就说：    “我们队的三个年轻人犯了 什么错，被你们抓来了？他们可都是贫下中农的子弟。你趁张书记不 在家，就随便抓人，张书记回来了有你好看的！”

政治主任也装腔作势：    “陈队长，我没有抓人，我是让他们把有 些问题说个清楚，他们写好检查，就可以回家。王三，他们的检查写 好没有。”

王三慌慌张张地说：“昨天太晚了，他们都睡着了。”

“快叫他们起来，马上走人。”政治主任说。其实他们早就被吵 醒了，刘新明叮嘱大家装睡。

王三进屋叫叫这个，推推那个，个个睡得像一团死泥，怎么也叫 不醒。外边四大金刚大声喊：“刘新明，你们出来吧！”

陈队长见他们不应声，便拉着政治主任一同进了审查室，见他们 睡着不醒，  陈队长气得脸都白了，  上前推了政治主任一掌：   “街痞子，  昨晚你对他们怎么样了，拷打了？告诉你，这是私设刑堂，是违法 的。”“陈队长别误会，我再怎么的，也不会对他们动武，再者他们 昨晚都很老实，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怎么样，难道拷打我们不 成？”新明翻身起来大声问。

“很难说。”政治主任说。

“陈队长作证，他打人的恶习不改，你要乡亲们都回去，免得 误了庄稼。请您陪我们等张书记回来评评理。我们教青年学习文化犯 了什么错，到今天还说不听话就打人？请问主任，我们到底该听谁的 话？”新明毫不相让地说了一番。

这下政治主任被动了，他笨嘴拙舌，哪能说出一个理来？他只好    求饶：   “新明同志，  误会了，  我已经对社员们说了，  你们可以回去了。”

刘新明寸步不让：“请神容易、送神难。不把问题搞清楚，我们 是不回去的。”

陈队长见机也不多说，他对社员们说：    “没事了，大家回去吧。 人多反而影响不好，街痞子这回可栽在小鬼手上了。”四大金刚、铁 姑娘说：“这机灵鬼，化生子，刘新明昨天把这一切都算透了。小鬼 们能说会道，街痞子这回只怕下不了台。”

不久，  张书记接到肖秘书的电话赶回来了。张书记进门就说：   “又 是你们几个小鬼，犯了什么错，被我们政治主任抓住了？这该不是阶 级斗争的新动向吧？”

刘新明不急不慢地说：    “今年开春，陈队长为了开展副业门路，  办起了砖厂。我看肖文安、石子生他们都是半文盲或文盲，我们就帮 助他们学文化，后来人多了，就办起了砖厂夜校。村里、大队都说是 好事，公社团委还组织推广。可有人说我们只读书认字看小说，没有 学习毛主席著作，   其实毛主席著作我们也学习了，   连石子生这样的文 盲也能背‘老三篇’。张书记您说，我们错在哪里？”

张书记问政治主任：“是这回事吗？”

“这……这……不过他们还引导青年看一些封、资、修的书，他 们不热爱农村，三人学些什么战略战术、高中课本、机械学，还有一 些大毒草的小说。”政治主任争辩说。

“王三，你跟张书记说。”政治主任推给了王三。

王三说：“主任，你也在场，我不记得了。”

“什么呀！大毒草，你们连书名都没记住，乱弹琴。组织青年学 习文化这是好事。只有认识了字，才能读毛主席的书。这个简单的道 理你们都不懂，还抓政治工作，真是好笑。陈队长，你告诉我们这位 政治主任，他们今年扮了多少砖，为集体创了多少收入？  ”张书记气 愤地说。

陈队长说：   “今年一共扮了三窑砖，  两窑烧成了红砖卖到了益阳。 第三窑正在上窑，每窑十二三万砖，三窑共计四十万砖，为集体增加 五六千的经济收入。”

“主任先生，听到了吗？多好的青年，四十万砖，十个人就是平 均扮四万砖，那是多辛苦的活！你知道吗，这要盖多少房子！他们还 组织起来学习文化，有什么错？毛主席都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 的军队。同样农民也要有文化，才能提高农业生产水平。他们学习战 略战术，学习机械有什么不好？这说明他们有志向，像你不学无术就 是热爱农村？  ”张书记骂得句句是理，使政治主任打颤起来。但他还 是狡辩说：“第五生产队，不抓革命，只找副业，不以粮为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