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鄙天使 || 南县 邹金玲

发布时间:2023-01-01 09:57 信息来源:南县人民政府 作者:邹金玲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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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鄙天使

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人告诉我该如何称呼她,就跟着大家叫她姜满。按湖湘地区的称呼习俗,她应该是姜家里最小的女儿,但也已是五十来岁的妇人了。

她住吴家村,与我公婆家一桥之隔,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每次见到我们回乡下车,她便站在家门口放声冲我们叫喊“呀!今天有空回来咯!”接着,她那矮小又略微发福的身躯便快速向我们移来。近了,用一腔浓重的鼻音和我们寒暄几句,或者大声叫嚷着逗我家祐祐。她这般风格自是不讨孩子喜欢的,祐祐一看见她就撒腿跑,嘴里还不停嚷着“呀!好可怕呀!”

一头枯黄的头发,像是秋后的荻草,风一来便跟着凌乱。脑后的一小束发髻却不同,像是仔细梳理过的。一张经岁月狠狠洗涤的脸,有些毕加索《玛雅与水手娃娃》的风格,着色蜡黄,鼻子在最显眼的地方,总算是眼睛还有些许神采,但也抢不了鼻子的风头。嘴唇微厚,好在牙齿龅得不是很明显,笑起来也没有难看到不能直视。不过,一旦笑起来,眼角的一堆褶子倒是与头发很般配。一身旧衣服也没有几次是很干净的,有时候阳光里还能折射出一些光亮。当她追着祐祐跑,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五指粗短,骨节突出得有些怪异,形同家乡深山里的拐枣。定然,蹂躏它们的不仅仅是岁月,还有经年累月的农活。一看便知道,这是一双不平凡的手。

周围的人对她这种张扬的热情显得十分冷淡,再多的话也只是调侃与讥讽,但她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对谁都可以自顾自地聊上几句。于我,不排斥她,但也没办法喜欢她。

 

2017年我刚怀上祐祐,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决定回乡静养。我的到来,于她是一件新鲜事。她每天都会跑过来,站在窗户那里偷看,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湘味浓郁的普通话“你还喜欢看书呀!”“你在看电视呀!”“你一个人在家呀!”总能成功地吓我一跳。

一个仲春的上午,我捧着书在屋前晒太阳。她跑过来,身子向我探了探,又是一句“你在晒太阳呀!今天这太阳好,多晒太阳对宝宝好嘞!”说完便很自然地搬了一把凳子坐在我旁边,怔怔地看着我。许久,她终于看出我的窘迫,才缓缓开口与我聊起来:“你是四川来的呀!你是四川哪里滴呀?我女儿也嫁到了四川,在遂宁,离你们那里远啵?”说完,两眼直直地望着我,目光闪烁着什么。我却很为难地回答道:“我不是四川的,我是重庆的。遂宁离我们那里还是有点远的呢。”“哦,这样呀!我还以为你也是四川的呢?重庆不就是四川嘀?”听我这么一说,她便垂下眼来细声说着。“重庆以前属于四川,后来变成直辖市了,就不再是四川的啦!”看她眼里有些许失望的神色,我又补充道:“我知道遂宁,离重庆主城区、成都市区都不是很远呢。”她这又抬眼笑道:“那是肯定咯!那是肯定咯!”

我这才明白,这段时间每天“打卡”似的“问候”皆是因为她的女儿与我一样,都是外地媳妇。其实我知道,她一次也没有去过遂宁,哪怕是女儿出嫁,哪怕是外孙满月,只是她说不出口。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依旧每天都过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然后便一如既往地站在我的窗前,再隔窗送一句“问候”。不过我也习惯了,不再被吓到。有时她会到屋子里转悠,或者站在我的房门前张望。见此情景,我婆婆便悄悄同我说:“你要注意点姜满,她呀,手不太干净。”“啊!这样呀!”我有些惊讶,但惊讶之余也知晓了大家对她冷淡甚至漠视的缘由。此后,我对她也多了一分戒备,少了几分耐心和热情。可她依旧执着,还是每天都来,有时不止一趟两趟。

 

三月的天气渐渐热起来,油菜花一片片地开着,门前的胡豆花也开了。柔风拂过,香气阵阵,让人心情极好。晨光熹微,我蹲在路边闻着胡豆花香陶醉,暗自赞叹春日的美好。没一会儿,姜满远远的叫喊如同一瓢冷水,让我瞬间清醒。 “你不要这样栽在哪里!这样对宝宝不好!你快点快点起来!”她边说着还边往我这边疾步走来。我不太明确白她的意思,也不想理会她。等她走近,一手抓着我的胳膊,用力拉我站起来,嘴里碎碎叨叨:“喊你莫是啯样栽在啯里,啯哩(这样)要不得!你找个凳子坐哒咯!”我婆婆闻声从房里走出来,她连忙望着我婆婆,不知道是要解释还是要提醒,又大声说:“喊你媳妇不要总是啯哩栽哒咯,压哒肚子,对麻麻几(宝宝)不好!”看出她的一番好意,我婆婆一面应声,一面搬来矮凳让我坐下。我这才明白,“栽着”便是“蹲着”的意思。我心里倒有些不以为然“还好吧,不至于这么紧张吧。”

过了这么久才知道,原来平日里说话走路都不急不慢的姜满还是个急性子。想到这里,我的心头竟掠过一缕微光。

 

已至暮春,见路边野油菜花仍在盛开,我一时心血来潮,采一小束来装饰我的卧室。看着这些来迟的春天使者,孕期的烦躁与寂寥一下子消散了不少。这一切又被姜满看见了,便兴兴地跑来告诉我,后面张家院子里有好多花,有红色、黄色的月季,栀子花,还有什么紫色呀粉色呀她也叫不出名字的花。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就来了兴致,催她快快带我去。

如她所言,各式各样的花被主人家打理得精精致致,路边的一排月季当真开得如火如荼。而铁门里面的那棵高约2米的栀子树,被主人拾掇成了一颗硕大的“棒棒糖”。翠绿中零星地点缀着几朵娇洁的花,羞羞地开着,却在阳光里闪耀得惹人的眼。靠近铁门的一瞬间,清雅的香气一下就把我推进初夏雨后的清晨,空气凉爽而芬芳,仿佛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

或许是我眼里的喜爱被姜满瞧了去,也或许是我没忍住的一句句赞叹,她望着我问道:“你喜欢吗?要不要摘两朵?”“喜欢是喜欢,但是主人不在,别人看见了,不就成了偷花了?不好。”能够拥有是一种幸福,能看它开在枝头兀自芬芳,是另一种幸福,怎么样都是我赚了。“算了,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刚上桥走了几步,远远地就看见姜满从张家方向走过来,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笑盈盈的。等她走近了,几朵带着绿叶的栀子花瞬间绽放在我的面前,我难掩欣喜:“呀!栀子花呀!真香!你从哪里弄来的?”转念又问道:“你不会是去摘了张家里的吧?”“那会咯!你看,是不是比张家里的要大些,还香些呀?你管它哪里来的,给你!”说完,一把将花塞到我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对它们的来历心存疑虑,但还是很快回屋把它们插进花瓶。空气里的栀子芳香惹出我心里的欢喜,又没忍住变成了口里的小曲儿,不停地哼哼起来。婆婆看见了,又得知是姜满给我的,她语气肯定地说:“偷的张家里的咯,要不然就是老后面小萍屋里滴!”说完又笑了笑,补充道:“不过,姜满倒是很贴你嘞!”很“贴”我?应该是对我很好的意思吧!

过了几天,姜满又送过一次栀子花,还有一次不知名的紫色和粉色的小花,还说这种花直接插到土里就可以长成好大一片。如她所言,那粉色和紫色在我家门口鲜艳了一个春夏。

后来她了解到我喜欢野芹菜,就带着我公公去她们家对面的那片杉树林里采。采回来的野芹菜粗壮肥嫩,叫人看了满眼爱意。公公有些纳闷,姜满几时这么大方了?以她的性格有啥不花钱的好东西绝对抢在最前头,哪会给别人留机会。一旁的婆婆满脸笑意:“姜满呀好贴我哩媳妇嘞!”我笑而不语。因为我是明白她的那个人吧。

 

两年后的一个春上午后,暖暖的天气可爱极了,阳光与轻风让人微醉,靠在椅子上不想挪动。突然记起前些年在田埂上发现的折耳根,应该又冒新芽了,祐祐爸爸又说小萍家后面的田沟里有芦笋,我的“醉意”立马全消,急忙寻了工具,拉着祐祐,蹦蹦跶跶地出发“打春”去了。归来时已近日暮,小提篮满满当当。祐祐爸爸去河边淘洗折耳根,我则坐在屋前剥芦笋,好在晚餐时能有一盘芦笋炒肉,一碟凉拌折耳根。

姜满似乎有千里眼或者顺风耳,又跑来看。“哎呀,你这芦笋恰(吃)不得,这种绿杆子的芦笋是苦的,恰不得!走咯,我带你去我屋对面那个林子里去找。就是上次喊你嘎爷(家公)去割水芹菜的地方。那里现在也发了好多芦笋,是红杆子的,那才恰得!走走走,拿个塑料袋,我带你去!”说完,急切切地放着我。我将信将疑,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公公则笑着说:“去吧!姜满找到的定不会错,她能带你去,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

到了小林子,成片的红杆子芦笋多让姜满如同富甲一方,须得施舍给我一点儿,好让我见证她富得真实。我自是要叫喊一番来回馈她的分享。自进了林子,姜满便开始忙碌,麻利儿地掰着芦笋,还不停地碎碎念:“我真的没骗你吧!这些芦笋才是真的芦笋嘞!好嫩嘞!”直到口袋实在装不下了,我们才心满意足地出来。

回到家里,一家子帮着我剥芦笋,他们都一脸不可思议:杉木林子真有这样肥嫩的芦笋,姜满确也真心与我分享她的“私藏”。在他们讨论最美味的烹饪方法时,姜满则在一旁背着手围着我们踱步,“我没骗你吧!这个绝对比你找的那种好吃得多!”“这个呀,要先汆水,再用清水泡上一两天才可以吃。”说这话时她脸上全然是一幅得意的表情。我哪能等上一两天,晚饭的时候,桌上就多了一盘芦笋炒肉。芦笋尝起来脆嫩清新,但仍有无法忽略的苦涩。显然姜满又说对了,浸渍的时间还不够。果真,美好的事物总需要耐心等候的,心急不得。

一家人对这盘芦笋炒肉品评之余,又对着我说起来:“姜满对你是真的好呀!之前是偷栀子花送你,如今又带你采芦笋,只怕她那地笼里的小鱼仔,你要是开口也会分你一点咯!从来没见过她对谁这么多好过嘞。这是为什么呢?”

对呀,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她每次撞见我吃好吃的水果零食,我都与她分享?还是每次她说个不停,我都依然耐心倾听不曾打断?我想,这些都不足以让她对我如此上心又大方。

姜满的命运孤独而悲苦,与丈夫的婚姻有名无实,同一屋檐下各过各的生活,若不漫骂或拳脚相加,便是她祈盼的余生。她那双怪异的手,是她勤劳能干的证明。没念过什么书的她,没有姣好的面容,娘家也不殷实,唯有勤劳持家才得到夫家的肯定。一路走来,时打时闹,直到女儿远嫁才终于停歇,但夫妻二人从此形同陌路。

心里的寄托没了,日子还得接着过。除了各季田地里的农事,生活里的琐碎以及一切可以作为收入的小营生她都用心打理,厨房卧室到处乱窜的鸡啦,产蛋率高的大灰鹅啦,可以卖好价钱的大雁啦,沟渠里的小鱼虾、螺蛳、蚌壳,地里的野菜,她贪尽了小便宜,所以那粗短双手的指关节就是在这些收获中一点点扭曲变形。

因她偶尔顺手牵羊,大家不待见她,也不同情她,但没人对她恶语相向,顶多是不痛不痒的调侃,她却乐在其中,对此村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即便是这样,她也渴望一份热忱,焦灼的目光四处碰壁,最后又满怀欢喜地投向陌生的我——一个外来媳妇,而她的女儿恰好也远嫁成了“外来媳妇”。那些若渴的思念,那些无法言语的爱,全都掺进了她灼灼的目光里。这目光太过炙热,我难以回避,亦不愿回避,因为即便只是一份转嫁的爱,于我,就是这春日的一缕晨光,微微的却暖人心怀。远离家乡,在这片湖湘土地上收获一份浅淡却柔软的关怀,解了我几分思乡的愁绪,亦使我对周遭的平淡多了一份热忱。

姜满的心思我知道,她是要以这种方式祈求上天让她女儿在异乡也能获得同样的关爱。天下母爱,无分贵贱,皆一般拳拳,好似放着风筝,一面盼着儿女飞高飞远,一面又紧拽着线,一刻也不敢松手。这股纤细柔软的线,有时若有似无,却始终是母亲一生的牵绊。

 

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相处下来,大家眼里粗鄙的姜满已然在我心里蜕变成一只可爱的天使,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天里,给了我阳光的温热,也给了我沁人心田的栀子花香。

 

2022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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