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抗洪逆行者的日夜|| 南县 孟宪佳
1998年抗洪逆行者的日夜
文 孟宪佳
1981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县政府办公室。1998年我国发生长江全流域特大洪水,我被抽调到县防汛指挥部,负责两个垸子的防汛督查。我县位于湘北之北的洞庭湖冲积平原,四条河流穿境而过,是名符其实的洪水走廊。某日清晨,濒临藕池河的和康垸大堤内侧,突然冒出多处直经两米的特大管涌。随着喷射一人多高的浑浊水柱,“扑”的一声闷响,百多米长的大堤内侧整体下滑,堤脚被齐刷刷地推到了田中间。顷间,堤面被撕裂,裂缝中泛出缕缕白雾,还夹杂着一股异味。千里金堤,溃于蚁穴,何况在外河水位超堤面高程的百年不遇的高洪水位下发生特大管涌,引发内脱坡。眼看十多万人口的大垸面临溃垸的灭顶之灾。险情就是命令。省防指领导、市委书记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县长站在水柱旁,共同指挥,外河用整船的石块和大米沉船堵孔,镇住管涌的源头;堤内用砂石压侵。整整14小时,军民生死抗争,终于控制了特大集群管涌(事后国家和省的水利专家都认为是奇迹)。
尽管成功处置了特大集群管涌,但外河水位长时间居高不下,堤内散浸细流汩汩,沙土质地的大堤显得疏松软绵。堤面上,细铁钎插下去拔出来时,一股水随之喷出。为了防止意外,县防指还是果断宣布对和康大垸两个建制镇实行戒严,垸内的村民一律转移到安全地带。同时指派我督查其中一个镇的群众安全转移工作。接到电话命令后,我连夜从管涌现场驱车十公里到镇政府,作了第二次逆行。第一次逆行是清晨抢险,垸内人口只出不进,我是从县城赶往险堤,逆行上堤。在镇政府,书记和镇长都汇报:群众已基本转移。我一听就火了,于是对两名年长一辈镇守全县西域的“万户侯”劈头就问:“基本转移是什么概念?应该转移多少人,已转移了多少人”?书记镇长忍气吞声,赶紧叫来分管的副书记。这名年纪比我略大的副书记告诉我,绝大部分群众已转移,极个别的不愿意转移。说着还递给我一张小学生作业本纸,这是一位老娭毑立的保证书,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我不转移,淹死不怪政府”,并附有签名和鲜红的手印。
不看纸条有火,一看纸条更火。我的批评更严厉:人民的生命不是纸。你们是草菅人命。你们知不知道:家庭是一只水桶,母亲是水桶箍。老娭毑如有不测,几个家庭就散了?面对感到十分委屈的三名领导,我不容解释指着那名副书记,叫他带我去见老娭毑,并让一名随车的工作人员留下。副书记以为我给他腾座,抬脚准备上我的车。我不客气的告诉他:你自己找车,在前面带路。副书记瞪得两眼溜圆,只好就地租了一辆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此时,我觉得防汛纪律的火药味很浓,一点也不逊于不准后退的战场纪律。
为防止溃垸电力伤人,全镇各村组已经断电。漆黑的夜晚里,砂石公路旁的村民居住线上没有一栋亮灯的房子,唯有这个与镇政府签了“生死状”的老娭毑家有一点昏暗的蜡烛光。老娭毑住在垸子中心,该村地势低洼,距两边的垸堤都有七八里路,是个“渍水桶”。无论哪边进水,这里的人畜都只有一个结果。就在最应该转移的地方,偏偏就出了个拼死坚守的老娭毑。老娭毑坐在已被红砖垫高的床上,罩着蚊帐。屋里搭在柜顶和窗台的木梯上伫立着十几只鸡。副书记介绍了我们的身份,讲明来意。老娭毑很烦我们隔着蚊帐讲:我走了谁来守屋?哪个来喂鸡?反正我不走。我摁了手墨的,淹死了是顺头路,不怪政府,不找政府。死守的理由非常朴素,态度淡定而明朗。我认为政府对人民负责首要的是对人民的生命负责,然后才是对人民的财产负责。权衡轻重后我苦口相劝:老娭毑,您是为人之祖,出了意外这个家就散了,政府对不住您老倌,对不住您的子孙。政府不愿意当您的仇人。
在潮湿闷热的房间里,我们分析汛情,讲了半小时的道理,只差下跪了。大把的蚊子叮得我们浑身象苦瓜皮,可老娭毑就是不听劝。面对这个高洪水位下全镇唯一的不转移抗命者,无奈之中,情急之下,我只好连哄带骗:今晚镇党委副书记准备亲自背您上车,送到安全台暂时住一晚。如果您住不惯还想回老屋,明天又把您婆婆老倌都送回来,正好搭个伴。副书记很见机,立马撩开蚊帐,背起老娭毑就往车上走。汽车启动后,老娭毑还伤心地念:可怜的鸡哟。
一个晚上严厉斥责了三名同一级别的镇领导,骗了一个老娭毑,自己戒了八个月的烟瘾又复辟了。第二天到县防汛指挥部,我当面向县委副书记、县防指常务副指挥长检讨了自己作风粗暴,方法武断,没有尊重当地的党政领导。没想到,历时八十天的防讯结束后自己还评了个抗洪抢险先进个人。
现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真有几分后怕。在湖区工作的各级地方领导凭心而论,谁都不愿意当抗洪抢险先进个人、英雄,只要年年风调雨顺,不溃垸子,就有了政通人和的基础。这个起码的要求,随着国家建设事业的发展,特别是三峡大坝建成后,已经得到了基本的满足,消除了长江中下游地区各级领导长期压在心头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