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 书||南县 彭中建
借 书
文/彭中建
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辩解自己的偷书行为是窃书不为偷。丁辉和刘丽他们也有过一次窃书的经历,但他们解说:即不是偷,也不是窃,而是借。
那年丁辉、刘丽初中未毕业,就停课闹革命了。丁辉没有去学校闹革命,因为他家人多劳少,他要出集体工,为家里多挣点工分,多分点粮食。他一天劳动下来,他累得身子就散了架似的,躺着不想动。但是他却很想看书,缓解劳动的疲劳,但家里找不到什么课外书籍。原来家里还有几本古典小说,如《三国演义》《封神榜》《薛仁贵征东》等。这些书他在读小学时就读完了。现在想看看,也看不到了,因为这些书在破“四旧”时全烧了。
一天下大雨,社员们难得休息。丁辉便懒洋洋地歪着身躺在床上,拿着一本初中《语文》课本看,看着,看着,他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书库中,里面的书真是书山书海,本本都爱不释手,怎么看也看不完。突然自己变成了一条大书虫,贪婪地咬着书,咬呀,咬!不一会儿,书库里的书全都咬完了,书山书海不见了,丁辉也从梦中醒来。他想起梦中的事,觉得好笑:书虫,什么书虫。“书虫”这个名字是他在读初中时,同学们给他取的一个“雅号”。那时他特别爱看书,尤其爱看科普和数理化之类的书。也特别爱做几何证明题,有一天,寝室里的灯已熄了,他就打着手电筒在床上做几何题,他在稿纸上画着、算着,慢慢地,他睡着了。突然,他大叫起来:“我证明出来了!我证明出来了!”这下把全寝室的人都惊醒了。临床的同学把他从梦中推醒。于是,同学们给他起了个“书虫”的雅号。同班的刘丽也有个“书迷”的雅号。刘丽成天手里拿着一本小说,下课争分抢秒地看,上课偷偷摸摸地看,而且偷看的本领很高,几乎没有被老师逮住。老师不知道,同学们都十分清楚,于是跟她起了个“书迷”的雅号。
班上有了“书虫”、“书迷”,又加上他们俩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同学们都很羡慕,称他们是金童玉女。想到这里,丁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一种孤芳自赏的笑。后来有书读的机会终于来了。停课闹革命又变成了复课闹革命。丁辉又从乡下到了学校。说复课也不是真正的复课,还是经常搞批斗活动。丁辉不想玩这种游戏,他想找几本书看看,他到图书室一瞧,图书室空空如也。经过几番侦查,他发现了学校图书藏在女生宿舍的一间寝室里,没有人看管,只有几把将军锁锁着。有一天丁辉乘人不备,溜进了女寝室,朝里一看,里面堆放的尽是图书,但十分狼藉。丁辉推了推窗户,窗户被钉子钉死了。当丁辉望洋兴叹时,突然从楼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但还没走出寝室丁辉,就被人叫住了:“书虫丁辉,你跑什么,到这里干什么?”丁辉回头一看,是同班同学刘丽,就慌慌张张地说:“书迷,不!刘丽,我没干什么,随便走走看看。刘丽你怎么没上县参加批斗会。”“你问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去,大白天的来这里干什么?想偷看女生吗?”她这一问,可把丁辉吓坏了,脸刹的一下红了,“这!这!没有的事。我只想借几本书看看。”“门上一把锁,向谁借?”“不借了,我就回去。学校我不想呆了,还是回家挣工分去。”刘丽见丁辉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哈哈地灿然一笑:“书虫,看把你吓得。这书不能借,只能偷!”
这时丁辉才回过神来,认真地看了刘丽一眼。她身着黄色军装,头戴军帽,帽沿下露出短短的牛角辫子。手膀挂着红袖章,腰扎一根皮带。这清一色的英姿飒爽的打扮,丝毫也没有掩盖从她净白的面庞,水灵灵的大眼睛所显露出少女秀美动人的个性。“你傻看什么呀,想看书跟我来。”说着从身后拿出了锤子和钳子。丁辉说:“刘丽,你饶了我吧,偷书我不敢。”“不装蒜了,刚才你想干什么?什么偷书,这叫窃书不为偷。”刘丽在班算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女孩,说话做事都是细声细气,一天到晚总是捧着本书看。任何同学叫她,她都是甜甜一笑,又看自己的书去了。但今天的举动,真是把丁辉搞懵了:她怎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造反使她大胆了,大胆就可以妄为。丁辉在刘丽的鼓动下,还是有几分犹豫:“这能行吗?还是让我回去吧!”“丁辉,你这孬种,你要走,我就到学校组织告你到女寝室偷看女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干不干。”这下丁辉走投无路了,只好和刘丽合伙干起来。丁辉接过钳子和锤子,用力把钉紧窗户的钉子拨出,窗户就打开了。丁辉先从窗户跳进去,刘丽紧随其后。他们见到了想看的图书,他们兴奋极了,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丁辉那种被刘丽追问的紧张和窘迫没有了;刘丽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没有了。他俩人可以在这旁无他人的书库里找书,这多美呀!但这哪里是藏书的地方,地上的图书翻得乱七八糟,书架上的书布满了灰尘,东倒西歪。刘丽在书堆里翻了翻说:“从前那么多好书怎么不见了。看来还有别的梁上君子光顾过,我们可不是第一个窃书的人。”丁辉说:“你说这话温柔多了,是有很多好书不见了,即来之,则安之,我们认真找吧!”“我很凶煞吗?我不激将你,你会来窃书吗?真是‘书虫’。”她细声细语地说,并对丁辉甜甜地一笑。“书迷,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我只是胆子比你小而已。”“你胆小吗?照你这样说,事情败露,你一定会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出卖你呢?我保护你都来不及。”刘丽又是甜甜一笑,“少贫嘴了,快找书吧,我找文科方面的书,你找理科方面的书。”于是,他们从这个书架找到那个书架,从这个书堆翻到那个书堆。书一翻动,灰尘夹着霉气,弥漫在空气中,呼吸也十分难受。书虱也无孔不入,在手上、脸上、身上乱爬乱咬。时间久了,全身就骚痒起来,他们一边找书,一边用手这里抓抓,那里挠挠。此时刘丽坚持不住了:“快点找,我痒死了。”突然她找到了一本《红楼梦》,难受的脸又露出了笑容,书也不找了,痒也不抓了,索性坐在书堆上,头靠着墙,认真地看起《红楼梦》来。这时丁辉已找到了许多本他喜爱的书,找来找去,没有什么好书可找。丁辉就无所选择地拿了一些书,好书歹书先拿回家再说。他也估计进来有一段时间了,就对刘丽说:“书迷,此地不能久留,我们该出去了。”刘丽受惊似地抬起头,见丁辉选了那么多书,十分扫兴地说:“我还没有选几本书,书虫,你替我找找吧,算我求你了。”刘丽笑容可掬地求丁辉帮忙,丁辉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丁辉说:“时间紧,我们就不看书的内容,只看看书名适不适合就行了。”“行!”刘丽甜甜地笑着回答。于是,他们又在书堆里、书架上重新找一遍,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一些文学方面的好书,连《巴黎圣母院》《简爱》《茶花女》一类外国经典名著也找到了一些。真可谓“战果辉煌”。刘丽又为难了,“这么多书怎么拿回去?”她小声而无奈地说。还是丁辉的主意多:“你把你的床单、被单拿来,我们打成包袱背回家。”刘丽迅速跑到寝室拿来了床单和被单,丁辉三下五除二地将选好的书打成两个包袱。还剩下几本书未装下,他们也只好忍痛割爱了。这时候丁辉拿出一支钢笔在一张纸上写起来,刘英很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在写一张借条”丁辉回答。刘丽这回又发怒地说:“你傻呀,你还打算真把书还回来。”“是的,我们今后一定把书还回来,不还就是窃书贼,我们会犯错误的。”刘丽说:“好吧,但我们把借条交给谁?”丁辉主意十足地说:“我们就把借条藏在书架的一本书里,今后学校走上了正轨,我们再把书还回来,这就是我们不是偷书的证据。”丁辉背了个大包袱,刘丽背了个小包袱,跳出了窗口,又把窗户虚掩好。他们不敢从校门出去,只好从学校的后墙的一个墙洞钻出去。他们刚离开学校,就听到一阵口号声从校门口传来,这是同学们从县里开批斗会回来了。丁辉、刘丽庆幸早走了一步,他们还是不敢走大路,就从乡村的小路绕道回家。刚出学校时,由于紧张,他俩背着书奔跑着,也不觉得什么累。但一离开了危险地带,刘丽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弹不起来了,气喘嘘嘘地坐在地上不动了。这时中午已过,丁辉肚里饿得咕咕地叫,但是他不想让刘丽看到他也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是作出了“英雄救美人”的男子汉气慨。在路边扯了一个篱笆桩,接过刘丽的包袱,一个人挑着前进。刘丽空身跟在后面走,不时关切地问:“你还行吗?要不,我们休息会再走。”“我行,我是农村十分劳力,只要你空身走得动就行,快到我家了,到我家吃了饭,我再送你回家,行吗?”丁辉边说边显得很轻松的样子。“到你家,那好,我真想到你家看看,你妈会高兴吗?”“我妈对任何人都好,何况你是我的同学。”“瞧,我这身样子,满身满脸是灰,哪像个女学生娃?”“你还难看吗?到家洗洗脸就行了。”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地忘记了疲劳,他们已被这种情感的交流激发了活力。对于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来说,他们还懂得不多,但生命的异性的吸引开始在他们身上萌芽。
他们又走了五六里,终于到了丁辉的家,这时已经下午两点了。丁辉一进屋就对妈妈说:“妈妈,我回来了,这是我班同学刘丽。”刘丽也随丁辉的介绍,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好。”丁辉妈见儿子带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回家了,还叫她阿姨,脸上像挂了花一样高兴地说:“多乖巧的姑娘,都饿坏了吧!妈给你们做饭吃。丁辉你先给姑娘打水洗洗脸,倒杯水,解解渴吧。”“妈妈,我会做的。你快做饭吧。”丁辉一边打水,一边对妈妈说。刘丽洗了脸,又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灰,一擦就明亮了许多。他们忙完洗理,丁辉把书拿到房间里与刘丽分门别类地进行整理。丁辉对刘丽说:“你先把你爱的书先清好,打成包,吃完饭我送你回家。”刘丽把文学类方面的书找出来,打成两个包,里面有丁辉为她找到的几本外国经典小说,也有她自己找到的《古代文学选读》《现代文学选读》和几本鲁迅的小说集、杂文集。丁辉的收获也很大,有十多本高中数理化课本和参考书,但不齐全,还有一本《高考数学习题集》;再就是胡乱拿来的一些书,如《苏联教育学教程纲要》《苏共(布)党史教程》,还有两册《芥子园画谱》。
他们刚清好书,丁辉的妈妈叫吃饭,她满怀歉意地说:“我们乡下人家,没有什么好菜,就打了几个丁辉爱吃的荷包蛋,姑娘也一定喜欢吧。”“阿姨,您别客气,这时候到你们家,给您添麻烦了。”刘丽像口吐蜜糖一样地回答。乐得丁辉和妈妈都很高兴。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交谈。刘丽问丁辉:“你还到学校去吗?”“我是不去了,我要在家挣工分,再说学校闹哄哄的,斗来斗去,课也没有上什么,没意思。”丁辉态度十分肯定地回答。“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就在家看小说,我还想写小说。”刘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写了小说,你一定要送给我看。我可没有你那么休闲,你吃国家粮,不要出集体工。”“我有什么羡慕的,不知哪一天,我们也要下放到农村战天斗地。”“如果到我们这里来,我欢迎你。我们又可以在一块读书了。”“那我求之不得,如果统一分配,就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这时刘丽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饭后刘丽有礼貌地向丁辉妈告了别,丁辉挑着书,走了二十里路,送刘丽到了牛尾镇。刘丽的家就住在这小镇上,丁辉和刘丽互道:“再见!”就分手了。这一分手,丁辉再也没见到刘丽。听同学说,她下放到了湖洲农场,又因为看外国小说被农场批评教育过,所以知青返城一直都没有她。
一九七七年恢复了高考,丁辉和刘丽不期在考场相遇,久别邂逅,百感交集,他们来不及交谈就走进了久违的考场,他们把多年的情怀,把多年的渴望,把多年自学知识的沉淀,都倾泻在考卷上。他们成功了,丁辉和刘丽双考入了省师范大学,刘丽学中文,丁辉学物理。后来,他们在一起谈起那一次窃书的经历,刘丽说:“我们不是偷书,也不是窃书,我们是借书。”丁辉说:“是借书,是书成就了我们,这回我们可以把书还给母校了”。丁辉、刘丽异口同声说:“是的!书就是打开我们心灵智慧的金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