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 || 南县 肖跃
“楼上的”
黄豆是“大豆之王”,豆腐是中国的国菜。黄豆的吃法很多,黄豆制品的吃法更多,地域不同,花样翻新,吃法不一。有毛豆、豆子茶、酱豆、豆豉、豆浆、豆腐脑(告之)、毛豆腐、腐乳、臭豆腐、腊干子、豆筋、豆笋、千张(百页)、香干子、油豆腐等,不胜枚举,但家乡特有一种叫“楼上的”豆制品让人回味无穷。
儿时,家乡的街头巷尾一种叫卖“楼上的”担子,喊的是“楼——上——的——”三个字,其音调和缓悠长,余言袅袅,时间一长,这种声音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了生活中独有的情趣。卖“楼上的”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楼——上——的;楼——上——的……”一声声喊开了,很有几分招呼楼上的某个亲朋好友的味道,这声音外乡人听之定然要误解的,挑“楼上的”人喊声一出,聚拢几个人,有的看货色,有的问价钱,还有的打趣道:“有楼下的吗?”我起初听到“楼上的”这叫卖声就问过母亲。我说:这里左邻右舍一线平房,这人招呼谁楼上的?母亲说:这是在叫买霉豆渣。“霉豆渣为什么叫楼上的?”我追问着母亲。母亲说:“打豆腐的,豆浆沥尽后,豆渣悬在豆浆上的滤架兜里,就像豆浆住楼下的,豆渣住楼上,原于这个意思,大家就将豆渣为原料制成的霉豆渣叫“楼上的”。
过去,霉豆渣是平常人家的一道常菜,可小炒可汆汤可做火锅。没想到,如今竟成可口的美食。南洲镇一家叫菜园子的农家乐就把霉豆渣打造成了一道特色菜肴。名曰:“楼上的童子鱼”。乍一听,这道菜名总有点让人费解的,不知其究的人以为是酒店楼上的包厢有童子鱼。其实就是霉豆渣煮童子鱼。这道菜做法简单,味道可口,经济实惠。是用鲜活的童子鱼(麦穗鱼)炖霉豆渣和肉丸。这样两鲜一腐的食材,加水清炖,佐姜、蒜泥少许,;历半个时辰再食之,菜味奇鲜,汤味尤佳。龙年上巳节,我陪武汉的朋友段先生在家乡的一家小店吃了“楼上的童子鱼”,段先生大为赞赏,段先生说:武汉这东西叫霉豆渣,也受大众喜爱,但没有这种吃法。他说,回武汉一定要照此方法做这道菜。段先生又面生难色的对我说,这道菜最难取的食材就是童子鱼。我说:这道菜确有地域性,童子鱼就是我的湖乡的特产。童子鱼是野生鱼,小则寸许,大则两寸,大多是生长在湖乡的沟港湖汊,是渔民用布沉或鱼籇捕获的,捕获的童子鱼再经清水养数日,让童子鱼吐净泥秽之物,入菜时不再过刀,清水纯煮,过一刻钟汆入“楼上的”和肉丸,再因人而异佐姜蒜,辣椒醬醋,炖少许时间即可食用。
一次,作家曹旦昇回家乡,我陪他进了几次宾馆餐厅。他最后忍不住说:“打几斤谷酒呷了看让我找到家乡的感觉啵!”。于是我们一行人找到县城一个叫“壹贰叁”的夫妻饭店。点上一个“楼上的”炖泥鳅火锅,一碗冬苋菜秆炒豆豉尖椒,一大盆芫荽下菜和几碟囟味。没想到,这家乡菜肴竟让一桌子人吃得酐畅淋漓,个个叫好。那天,一斤打谷酒下肚,曹旦昇先生不见醉意,连说,如此好的家常菜,上酒!上酒!可以说,曹旦昇先生是洞庭湖区的民俗专家,美食专家,他的长篇小说《白吟浪》几乎写尽洞庭地区的风土人情,湖歌俚语,民间故事,特色美食,但百密一疏,唯独没有写上“楼上的”。分别时,他对我说:“下一次一定要专门写写‘楼上的’这道美食,这道菜味道鲜美,太有特色了。”“楼上的”做菜吃法有三,可小炒可汆汤可做火锅。小炒“楼上的”,先将盐放置热菜油中,干炒数分钟,入蒜入辣味,喷少许水,待水焖干后即可食。小炒的“楼上的”,油盐皆入“楼上的”之中,吃之酥脆可口。这个吃法与徽州的油炸毛豆腐吃法可谓同工同曲。毛豆腐的制作工艺与“楼上的”一样,都是将豆制品化腐朽而神奇。或炒或作,用油盐入味,我在安徽合肥吃过毛豆腐这道美食,油煸的毛豆腐食之香脆,干炒的“楼上的”入口酥软。味道鲜美皆同。《舌尖上的中国》一书对毛豆腐的鲜美和营养有翔实的解析:制作的毛豆腐,霉菌、酵母菌和细菌让大豆蛋白分解为小分的胨类、多肽和氨基酸,这一系列转化为赋予了豆腐异常鲜美。菌丝间细小的颗粒是散落的孢子,是毛豆腐成熟的标志。“楼上的”也是乡民对微小生物运用的一个创举。这一种被时间二次制造出来的食物,让营养再度升华,使百姓多了一份鲜美食材。
“楼上的”汆汤,将“楼上的”切成条状,清水煮沸,入猪油、食盐、剁辣椒,后汆入“楼上的”。汤再次沸开可食。我儿时忒喜欢吃“楼上的”汆汤,说是喜欢,实有几份无赖,那个年代紧紧跟饥饿,贫困捆绑在一起,谁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母亲常常买五分钱的“楼上的”,小半锅清水煮沸,油盐辣椒蒜段一放,再将了“楼上的”汆入沸汤,不久,一道美食就出炉了。一筷而起,清香扑鼻,食之,口感浓郁。儿时吃食“楼上的”汆汤觉得味道特别鲜美,那时打豆腐多时用石磨磨浆,豆渣比现在的要粗,“楼上的”相应要粗,营养相对要丰富,味道更好。
“楼上的”做火锅,大多配有小鱼和泥鳅,或鱼丸肉丸,这样鱼鲜肉鲜入汤,本能可出鲜汤,再加“楼上的”鲜味,真是时间炖得愈久,汤味愈佳。“楼上的”火锅,可谓名副其实的一道异鲜香的美食,火锅讲究的是一滚三鲜,什么东西可以涮一涮,可“楼上的”火锅多时是鲜鲜相替,别有风味的。
我儿时,家乡湖南乡下还用石磨磨浆打豆腐的。记忆中,豆腐作坊的掌作师傅都很谨慎,家乡还有句民谚:杀猪打豆腐,称不得老师傅。这也足以说明打豆腐的事必须细心对待,浸豆、磨浆、筛选,点囟、压榨成形个个程序既要有规有矩,又要随机应变。豆腐作坊里那打豆腐的师傅系着围裙,穿着套鞋,架着布筛在一口大缸上崴上崴下,摇来荡去,直到布筛里豆浆沥尽,只剩下一团豆渣才罢手。高手打出的豆渣糠糠爽爽,色泽麻中现紫。对豆腐而言、再漂亮的豆渣也是糟粕了。其实,不同的人对不同的食材都有偏好侧重。豆渣同样如此,我喜欢吃新鲜豆渣炒剁辣椒,新鲜豆渣炒韭黄或韭菜也是一道好菜。我还尝试过新鲜豆渣调面发酵后蒸馒头,豆渣馒头口感松软,味道独特。豆腐渣具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含有大量膳食纤维、钙质、纤维素和丰富的蛋白质,与豆腐相比,虽称豆腐渣,实则营养相同,皆有益气和中,生津润燥,清热解毒的功效。豆腐渣通过一次发酵,营养又得到了升华,我家乡制“楼上的”,通常是将至豆渣清浆后,置入一个个浅而大的木模盒内,再蘸菌母水弹在豆渣上,后放入通风背阳的霉房之中,春秋三五天左右,冬季十天半月,木模盒里的豆渣就长出了一层浓密的丝毛,这个自然发酵过程中长出来的就是毛霉菌的菌丝,这时豆渣蜕变成霉豆渣,呈黄褐色,划块可卖了。
说起“楼上的”的营养不禁让我想起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发生在家乡的一个关于“楼上的”故事。听邻居欧大伯讲,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家乡镇西头的侴蔑匠就是靠“楼上的”赚了三个崽。欧大伯说:“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五八五九六零,三年天灾人祸搞得老百姓家家锅盖都揭不开。什么红薯杂饭、藕节粑粑、莲子壳粑粑、野菜煮粥、细糠豆饼、观音土都糊上了人的嘴巴进了肠肚。饭桌上见片肉,比见西施还难。一个镇子见个孕妇就是凤毛龙角的稀罕事,偶尔所见,不是干部太太就是食务长老婆。可事出奇巧,镇西头蔑匠侴太平的老婆银绣花三年天灾人祸中,肚子大过三回,儿女生了三个。侴蔑匠扁担倒地知道是一个一字,大字识得一箩筐的侴蔑匠为崽女起了几个数字名号。头胎是个女儿,1958年生的,取名侴五八,二胎是个男孩,取名侴五九,三胎是个男孩,取名侴六零。一个镇的人都犯嘀咕:侴蔑匠一家都和大家一同吃食堂,别人吃得偏偏倒,他的两口子不光吃得红光满面,还三年中一年生一个崽。这让人很疑惑不解。时过境迁,侴蔑匠向欧大伯道出了个中原委。当年侴蔑匠的隔壁是人民公社万头猪场的母猪繁殖场,母猪繁殖场只隔侴蔑匠家一道不高的围墙。侴蔑匠有一次实在饥馑难耐,爬到母猪繁殖场偷吃了猪饲料豆渣,侴蔑匠说,有时豆渣还冒着热气,很好吃的。他不时还偷点回家给老婆吃,多的就做成“楼上的”。用土钵在家中偷偷煮吃。侴蔑匠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小商成份,没有人对她起大的疑心。侴蔑匠说,中国三年最大的困难年头,是“楼上的”救了他两口子的命。还让他得了三个儿女。
听这个故事时总感觉不是滋味,不是滋味的味道过后,还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家乡的“楼上的”味道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