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年味

文  谢觉亮

儿时的春节，都是在老屋度过的。

老屋很老，土墙灰瓦，木门斑驳，残破的屋檐下，蛛网随风飘荡。老屋总是老气横秋，只有到旧历的岁末，才会染上一丝生气。

我的家乡依伴沱江，是一个小集镇。一到旧历的年底，浓浓的年味就弥漫开来，苍黄的天底下不时发出闪光，钝响阵阵，江水两侧的农家在燃放迎春的爆竹；男人们杀鸡、宰鸭、打年糕、腌猪肉，女人们打扫、清洗、剪窗花、备年货，盼过年盼了一年的孩子们，则穿上漂亮的新衣裳，在集镇的主干道——青石板路上，欢快的嬉戏，打灯笼、舞草龙、放烟花，穿梭于流水马龙的人群间，留下银铃般的欢声笑语。

印象中，与春节常伴的，就是那漫天梅花般大的雪花，夹着萦绕的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在青石街上飞舞。每到这时，父亲总是很有仪式感地拿出落满灰尘的纸墨笔砚，亲手撰写春联。浓墨沾纸，他故意在撇捺之间发挥一下，然后偏着头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作品，三分欣赏，倒有七分陶醉。当喜庆的春联贴上去的那一刻，老屋竟焕发出一缕少有的神采，就像古稀老妪在回忆青春时脸上的红晕。

当青石街两旁的大红灯笼逐一点亮的时候，就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灯笼的光华将飞雪渲染成淡红的烟霞，朦胧而氤氲。但再美的景致却始终比不上年夜饭的诱惑。此时母亲叫唤我的声调，尾音总是拖得很长。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已经张罗了一大桌子的菜肴，且精心做了我最喜欢的“香盘”。“香盘”是年夜饭中端上桌的第一道菜，由蛋卷、肉丸、酥肉、猪皮、木耳、竹笋等十余种食材制作而成，柴火炖烧，质朴而馥郁，酥肉的顺滑、竹笋的清新、木耳的鲜甜、肉丸的弹牙，浓郁鲜香，脆嫩兼备。“香盘”上了之后，各式美味接踵而至，鸡汤汤色如茶，烧鹅肥嫩多汁，还有剁椒鱼头、盐菜扣肉、豆豉焖鱼、腊味合蒸……微黄的灯光下，家人们欢聚一堂，餐桌上琳琅满目，山的味道、水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和亲情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几乎就是我有关年夜饭的最美记忆。

很多年之后，我常常痴想，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人生若只如初见，当初只道是寻常。有的东西，一回味就是一生。

老屋拆了，连同那条青石街一起拆了。除夕那天，我赶回了老屋，老屋已然是一片废墟。父亲呆立在断壁颓垣之间，一脸的落寞和怅然。

我和父亲站在废墟之上，相顾无语。是时天色向晚，风劲云低，一眼望去，满目衰草暮雪，一切美妙的回忆找不到可以依附的物证，就像空中飞累的小鸟，回到巢穴，却遍寻不到任何一根可以落脚的桠枝。我脑海中，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苍白。

我知道，我们再也找不回儿时的年味，在城市森林之中，一道道冷漠的防盗门已将所有的人间烟火拒之门外。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微黄的灯光下，父亲推开了老屋的大门，满目飞雪、满目烟花、满目繁华，父亲微笑着牵着我走过门口那条落满欢笑的青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