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惊蛰
哦,惊蛰
清脆的雷声几日前就响过,上天不给阴霾机会,当微信提醒今天的节气,天已放晴,见到了久违的阳光,隐约听到了窗外的鸟叫,这感觉,真好!
“惊蛰来,脱棉鞋,惊蛰去,脱棉裤。”那个声音说来就来,那个生了根的人影也愈来愈清晰。一个被集体生活忽略的老头,身体矮小、后背佝偻,一边脱鞋,一边神叨,然后拿起农具往田间走去。一个句子,一遍遍重复,直到塞满一天的话匣,他神叨的也并不全是相同的内容,但大多是一些与季节相关的俗谚。除了“每日一句”,不发声的时候,见他嘴里总在咀嚼什么,仿佛永远有吃的东西,正如牛反刍的样子。没见到他与别人有过真正的交流,他似乎基本上听不到别人说话,偶尔有人大声的叫唤,他会看着别人的嘴“嗯嗯”附和一下。不谙事的儿童偶尔会追着他喊“聋人”。不能理解的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熟知所有的农事。吃饭的时候,他不上桌,端着“每餐一碗”的饭菜一次性解决。每天晚上,他会对着自己的孙子“嘿嘿”笑几声,偶尔摸一下孙子的头,接着就把自己关在一个暗黑的房间里,一并关住的还有他“永动”的嘴,至于他睡着时的嘴是不是停下来,不得而知。他会早起,绝对不耽误第二天的农活。
应该说,他是一个邋遢的人,身上总有洗不净的油污,身边人也显得不太待见他,包括我伯母。其实他是我伯母的表哥,而我伯母的女儿又是他的儿媳,这关系似乎很复杂,是的,我堂姐同她表舅的儿子结婚了,属于那个年代的婚姻,好在,这近亲繁殖的第三代,他们的两个儿子并没有遗传病。每次见到他,母亲总是让我叫一声舅舅,说这是应该有的规矩,不管他是否听见。可以肯定,他不是哑巴,至多可能是后天的聋人,但他似乎完全不受周遭的影响,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如同影子一样活在自己王国里。记忆里,极少有人关注他的五官和表情,更没有人思考他的感受,于常人,他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存在,而这个存在延续到他91岁。也许,顽强总是长在没有玫瑰的季节里,蓬勃总会藏于不起眼的生命中。当然,我对于大人的世界并不热忱,少说多做,心怀善意,我按照母亲的做人标准生活。只是多年以后的今天,这个与我生活关联并不大的形象,却那么真实地从记忆深处跃然而出,实在是个不多见的意外。也许,记得,他就在。
不管惊蛰来去,一种新生的力量无法抗拒。然而,此刻唤醒的不只是花鸟虫鱼,还有村南边待字闺中唐春花的病。那些年,她一到春天就犯病,发作时会大喊大叫,大吵大闹,甚至还会有些毫无羞耻感的举动,有人说这叫桃花癲。她家孤儿寡母,母亲年事已高,癲的时候,队上会派有力气的成年人充当“制伏”者,当然还会多出一些人凑热闹。反正我母亲绝不允许我去当看客,许多的不可思议都是听说而已。母亲让我叫她“唐姐姐”,她面容娇好,温顺可人,聪明能干,完全就是一个有涵养的邻家大姐的好形象。所以我对她有种说不清的、同样很是分裂的情感。后来,听说她爱上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再后来,她真的嫁人了。那个“勇敢”的男人娶了她,他们养育了一儿一女,奇怪的是,从此她再没有“异常”过。如今的她已儿孙满堂,后辈都很健康,家庭也很和睦。她有如此人生,我也跟着很欣慰。按推算,她应该年逾古稀,但我只记得她当初养眼的颜容,柔细的声音。我常常想,不好奇不管事,只记得别人的好,或许是一种幸运。
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那个时候,大人们,特别是青壮年劳力开始备耕复工,冷寂了好一阵的田间便随着许多种鲜花的绽放热闹起来,但那是大人们的事。
三月初开学,二块五的学费,书包空荡,朝九晚五,读书,似乎不是一件讨厌的事。只是早上,甩不掉的春困。隐约地感觉到母亲蹑手蹑脚绕到床后,将存放在大米缸的老甜酒取出,我似乎会被浓烈的酒香味熏醒。母亲轻柔地说:“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待我坐到桌边,那碗驱寒的老甜酒已递到了出早工回来的父亲手中。甜酒的味道有点过头,我也会冲着碗里那一丢丢蛋花花而喝上一两口。
印象中,第二年便没有了这温馨的画面,因为不久,我们家就出现了一个“灵异”事件。那天,母亲照样在我睡觉的床后面的大缸里取米,床前的脚步就响了起来,母亲一边叫唤经常来我家梳头的隔墙刘姐姐的乳名,没有应声,等母亲追出来,只留下一轮远去的脚印,后来询问过几乎所有可能的亲友,没有人说是。“真的是她来过,为什么就不见了呢?” 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一道追不上的背影,但我知道母亲不是一个撒谎的人。这个谜一样的脚步声一直困扰着我的母亲。也就在那一年,我十一岁的小哥溺水身亡,那是我父母失去的第六个孩子。那时我七岁。老实说,两件事之间其实并无联系,因为小哥的逝去已到了联校有运动会的“六一”节。何况,这种无端的恐惧完全源于迷信,不必较真。只是,从此,母亲长年久病。
在母亲丧失爱的能力的那些日子,我读到了初中,也到了另一所学校。记得同样是惊蛰的雷电,应是此后不久的某一天,大雨就没有征兆地下个不停,放学回家的路途,一处剅口被人为地掘开,情急地一跃便生生落到了一侧的水沟,弄不得当时自己是怎样扑腾扑腾上岸,过程似乎已从少时的梦匣里剔除,总之,还活着。当浑身湿透的我出现在父母的视线,曾经总是考虑别人感受的母亲只是微微张了一下嘴,替母亲履职的父亲立马烧了一把稻草火,让我坐下烘干衣服,当然也根本没有衣服替换。那一刻,我不让自己感觉辛酸,熊熊的草火,如同捂不住阳气的春意,身上暖意渐生。
还好,第二天鼻子没流血,也没感冒。只是见到母亲如同受伤却又生了幼仔的猫,无力地蜷缩着,心很痛。又等了两年,母亲终于像是一个被解冻的人,脸上和笑容都有了血色,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依然见到母亲眼珠清澈的黑色,而且一直清澈到老,我一直认为,就这一点,便是一个母亲给予子女最珍贵的馈赠。为母则柔,这是母亲教会我的,柔不是弱。我坚信惊蛰可以明媚大地的芳华,断不会零落青春的渴望。“冇毛鸡天照应”,这是出自母亲嘴里却又似乎来自天堂的声音,这种我赖以成长的梵音连同惊蛰的雷声,都将成为我生命里的永远。
怀旧,是一种疾病,我应该制止这种魔幻的联想。无论如何,我认为惊蛰是个了不起的节气,甚至对于以惊蛰命名的电视剧,也多出一份追逐的心思。惊蛰后,大地便是一块硕大的调色板,姹紫嫣红会立马生动起来。烟雨暗千家,诗酒趁年华。万物可爱,未来可期。此刻,暖阳如绵,“天干三年,太阳还是宝”,母亲的轻柔又在耳边抚慰,于是在母爱的回味里,一颗心从旧时光里长出一朵清浅的欣喜。